沈放走到帐子外,就听内里一阵低低的轻叫声。
产婆心急如焚:“娘娘,您张口呼吸,别闭着气,这样使不上来力气!”
站在门口的姆妈,见皇帝大步走来,似要进帐子的,连忙拦住沈放,“陛下,您不能进去。”
沈放迟疑了一刻,手搭在帐柱上,撑了下,像在抑制心中情绪,好半天才道:“我知道了。”
姆妈看皇帝这般模样,也知他心急,款言劝慰:“娘娘情况尚算好,未有血崩难产等迹象,且耐心等等,会母子平安的。”
听到“血崩”二字,沈放眉头微微蹙起。
前世她生产时,他远在关外,未能赶回去,后来才知,那日她出血不止,从清晨一直生到傍晚。
如今听到她的痛哭,沈放胸膛也随之隐隐作痛,不忍去想那时他不在,她一个人如何支撑下去的?
他看一眼头顶刺眼的光晕,长长吐出一口气,从未觉得时间又如此难熬。
正午的日光越来越炽烈,直到一声高亢的叫声,刺入沈放耳膜,他听到帐内喧嚣嘈杂,有人呼道:“娘娘,别睡!”
“娘娘!娘娘!”
“快来人!娘娘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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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子之中,姜千澄气息奄奄,脖颈微动,转目望着帐顶,意识逐渐溃散。
“您不要睡!”
产婆尖利的叫声回荡在帐子中,却仍然阻挡不住姜千澄逐渐阖上的眼皮。
太过熟悉的感觉,姜千澄呼吸微微一滞,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上一世——
偌大昏暗的宫殿,血色的黄昏照进来,她一个人躺在床榻之上,呼吸都慢了下来,周围婢女散到一边,商量如何取出她腹中的孩子。
无助如潮水袭来,将她一点一点拖入绝望。
她脑海中走马观花,浮现过往种种,最后出现的在眼前的,是那个男人的身影,
她泪水流下,忍不住想,若他能回来,陪自己生产该有多好?
可他绝情冷性,与她从未真正交过心,心里能有多少她的地位?
他不会回来的......
姜千澄真的太疼,疼到嗓子都叫不出来了,望向窗外,朝黄昏伸出了手,妄图抓住那最后一抹光晕。
可阳光就像握不住的水流,如同她与沈放之间感情,一碰,便从指缝间滑过流逝,仿佛从未有过。
姜千澄的心空落落,定定地看着阳光被窗楞切割成一道一道,照亮半边昏暗的大殿。
朦胧间,阳光后面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男人背对着光,慢慢走进殿内,精致的轮廓一寸寸显现出来。
姜千澄有些愣怔,再次朝阳光伸出手,那些光影却陡然破碎,眼前场景一晃,变成了军营。
帘子掀开,沈放踱步进来,视线遥遥相望。
姜千澄目中迷茫,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
究竟这是前世,还是第二世?
上辈子,她也是出现幻觉,以为沈放回来了,才拼死生下了腹中的孩子。
可清醒后,才发现他并不在身边......
男人走到榻边,双手紧紧地握住她战栗的手腕。
温厚的力量通过掌心传来,姜千澄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世界不再是幻觉,沈放真的来陪她了。
“妱儿。”
姜千澄羸弱地躺在榻上,眼里布满血丝,大颗大颗汗水滑下颌角。四目触及的一瞬,她积满汗水的锁骨,向下哽动了一下。
她泪眼婆娑:“沈放。”
虚弱的一声,仿佛就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沈放看不得她这样,蹲下身子,唇吻了吻她的手背,“你别怕,我就在这里陪你。”
姜千澄闭眼,泪水从缝间滑下,轻声抽泣:“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啊,我在京城一个人,天天都在想你......”
沈放一愣,慢点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絮絮自语,嘴唇颤抖,话语支离破碎,像对着他,看到了前世的那个沈放。
“我担心你在塞北受伤,担心你着凉,担心你逞能,这些话本该在你临走时叮嘱你,但我一直不敢和你说,因为你总是对我很冷淡。”
沈放心中有那么一块地方,好似漏了一下。
他从不知道姜千澄那时对他,持的是这样一份感情。
他艰难开口:“我......”
姜千澄忍着下腹剧痛,声音都变了调:“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放任的大臣们对我不好,你走后,他们根本不顾我的死活,每天逼着我喝养胎的药水,苦的不得了,我一直在吐,好想写信给你,可我不敢,我怕是你授意让他们这样对我的。”
一字一句,犹如刀割,句句划在沈放心上。
他摇头,此情此景,恨不能替姜千澄受下所有的疼痛,眼尾渐渐也染红,有些失态的哽咽道:“没有,我若提前知晓他们会那样对你,绝对不会留你一人在京城。”
他心中悔恨,恨当年自己傲慢的自负,在她面前放不下姿态,故意在边关迟迟不肯归京。
如今听她亲口诉说,才意识到他多么的冷漠,才会让她一个人承受那些酸楚。
这无疑于在沈放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已经结痂的伤疤,在此刻全都裂开,疼得他满心荒凉,他手冰冷得可怕,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眼中流下,道:“对不起。”
姜千澄浑身疲软,连哭都没有力气了,望着帐顶。
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所有的过往了吗?
没有人知道,无数个夜晚,她独自住在冰冷的宫殿,有多希望他能回来,多渴望他能带她走出那些孤单、压抑和痛苦?
“我一直知道,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我一个人的陛下,不敢霸占你,也不敢向你表示爱意,可沈放,你没有喜欢过我.....”
沈放紧紧扣住她十指,低下头,与她贴得极近,道:“一直是喜欢你的。”
若不喜欢,怎么会在最初选秀就留下她?怎么会宠幸她,受不了她离开自己?又怎会让她做皇后?
沈放看着她满面泪痕的脸,道:“你生产的那段日子,我被困在了沙漠里,全身上下都是伤,心口被箭射中,几次都快要丧生沙海。”
姜千澄眸子微动,目光落在他脸颊,又向下又落在他胸膛上。
沈放把他前世怎么误入的沙漠,怎么坚持了那么久,他在沙漠里想了什么,都告诉了姜千澄。
“我当时血止不住,伤口被黄沙感染,意识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了,一方面,对你心有亏欠,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不敢回去面对你,一方面,一想到我若不在,你会被摆到多危险的境地,心中就无比慌乱,两种情绪交织,我才硬撑着一口气,最后出了沙漠。”
他眼中有波光:“我在塞北关外的日子,也夜夜都在想你。”
没有骗她。
那些日子,他身上伤口疼,心口更疼,怨恨自己不敢向她表示爱意,造成了与她之间越来越疏远的局面,想靠近,却情怯不能。
沈放长睫湿润,喉咙哑哑的:“我生于帝王之家,从小就未受到多少真心,十七岁后更是,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人情炎凉,事态淡薄,我都经历过,不敢交付真心,即便面对的是你。”
“可后来,我发现我控制不住喜欢上了你,你善良、温柔、美丽,那个雨夜,走进了我的世界,本是无条件地信任我,才把自己交给了我,可我却因为摆脱不了从前的事,没有好好地珍惜你的,妱儿,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配不上你的真心?”
姜千澄哭花了脸,为什么一听他说完那些事,就忍不住心疼他?她有点恼自己狠不下心,可她......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只要看到沈放脆弱的样子,她就会心软,对他放下所有的防线。
沈放垂下面颊,以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妱儿,我是爱你的,上辈子,这辈子,包括下辈子,我都会爱你,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阳光掠帐,落下几缕阳光,笼罩在他们周身。
姜千澄伸出手,抱住他,轻轻抽泣。
她心田有暖流滑过,从不知晓原来沈放前世对她是如此复杂的情感。
红尘喧嚣,二人兜兜转转,两世轮回,终于说出口了那些一直尘封在心田里的秘密。
从此彻底打开了对方的心扉。
她道:“我也是爱你的,一直都是,没有变过。”
沈放紧紧地搂住她,道:“这辈子,我们好好过。”
姜千澄埋在他胸膛里,闭着眼流泪,那些痛苦的、酸涩的、凄楚的,象征上一世恩恩怨怨的泪,全流尽了。
那些前世的爱恨,这一刻,就真的消散了。
姜千澄禁不住破涕为笑,温软的眉目迎着阳光,朝沈放微微露出笑意。
才要张口说什么,却又哽咽起来。
沈放以为她有想起什么伤心事了,连忙收紧臂膀,揽她更紧。
姜千澄疼得话都说不清了,含含糊糊地道:“他又闹腾了......”
他,指的自然是姜千澄腹中的那个。
小家伙刚才安分了一会,给了他爹娘把话说清楚的时间,现在听二人消除误会了,又开始闹腾要出来了。
姜千澄痛苦地仰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沈放手中。
沈放也跟着紧张,胸口的伤还没全好,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刮过胸膛,是真的她疼,他更疼。
产婆道:“娘娘,就快出来了,你再用力点!”
姜千澄另一手抓着湿漉漉的床单,吸气又呼气,“我不行!”
话音一落,一道婴儿啼哭声传了出来,声音响亮,生生压过了婆子婢女欢喜的呼声。
“恭喜娘娘,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子!”
产婆喜上眉梢,处理好后,将婴孩抱到二人身边。
姜千澄半撑着身子,头靠在沈放臂上道:“让我看看。”
产婆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榻上,道:“小殿下生龙活虎,虽然早产,体格看上去却无恙,很是健康。”
姜千澄面色苍白,朝襁褓看去一眼,浅浅一笑,对身侧人道:“说他生龙活虎,像你呢。”
产婆说这话,纯粹是讨姜千澄高兴,真说生龙活虎也不至于,小殿下除了最开始那惊人的一嗓子,之后就一直软趴趴的,像个乖顺的小猫一样。
产婆慧眼老辣,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小殿下长大,怕是个温和性子。
沈放匆匆瞥了儿子一眼,没多大兴趣,扶着姜千澄卧下,道:“你身子亏损,先卧下休息。”
姜千澄微愣:“你不喜欢他吗?”
在姜千澄灼灼的目光盯视下,沈放这才转目,望向那襁褓里小婴儿。
他看了半天,尽管看不太出来,这个面目皱成一团的孩子,哪里生龙活虎,有半点像他,但还是露出了笑容,道:“喜欢。”
秋冬交界,阳光明媚之时,年轻的天子迎来了他第一个孩子,大周气象一新,也迎来了他们新的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狗子现在有亿点点嫌弃这个孩子,以后老婆不和他玩,晚上陪孩子玩,他就有的后悔了。
(下)晚一点写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