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飞扬,天地茫茫。
凉气从窗柩间渗透进来,姜千澄推门而入,抖落簌簌白雪。
一见面,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的寝殿怎如此冷,没有烧地龙吗?也不怕冻着。”
平淡的话语藏着隐隐关切,如从前一般温柔体贴。
坐在书案后的男人一怔,放下手中折子,目光落在曼步走来的女子身上。
那一瞬间的恍惚,让他想起了从前,她窝于他怀中,脸上带着娇俏明媚笑容,一遍遍唤他“陛下”。
记忆太过久远,沈放自己都记不清了。
六栽光阴弹指而过,他平定西北战乱,扩张疆域;她生下他们之间第一个孩子,之后封后大典,母仪天下......
当年的“留子去母”一事成了他们之间隔阂,那夜与群臣议事的内容,大概是传到了她耳中,所以她才会想尽办法逃出宫。
而沈放除了皇帝的身份,更是一个男人,怎会忍受自己的妃子与外臣私奔?
除了用枷锁囚住她,他想不出更好惩罚她的方法。
后来也是她泣泪涟涟,抱着他腰,发誓再也不逃了,一定会好好生下孩子,他才答应放过她。
思绪回到如今。
连年来的征战,他身上积满旧疾,这会姜千澄走到桌边停下,身上寒气一扑来,沈放就以手握拳,抵着唇轻轻咳嗽几下。
“陛下龙体欠安,每到冬日,旧疾便会复发,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一点。”
姜千澄将手里托盘放下,眸光柔转,身上似兰非兰的香气环绕在侧,缓和了殿内清冽的气息。
沈放与她长久的对望,半晌才冷淡回了一句:“多谢皇后记挂。”
太过客气的话语,全然不像夫妻。
殿内静谧无声,炭盆轻爆出一个火星。
姜千澄敛眉轻笑,未顾忌二人之间略显僵硬的气氛,伸出手替他整理衣襟。
她靠他极其近,一只手臂的距离。
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在眼帘下透出一道阴翳。
姜千澄眸光始终低垂,任由他打量,手轻拍他衣襟上的褶皱,待抚平后,唇角上扬,浮起一双小巧的梨涡,道:“整理好了。”
在看到她发间冰冷的珠翠,映照出她一双漆黑的眸子时,沈放一直以来搭在膝盖上的手,握紧又松开。
到底不是从前人。
她那双眼睛不复从前的澄澈,取而代之染上了一层深邃的世故。
同样的眼神,沈放在自己身上也曾看过。
他转目,看向一边高架上挂着的宝剑,铁刃泛出森森寒光,折出一张冷隽面庞:长眉出锋,眼底幽幽如谷底。
他几近而立之年,正是一个男子最强盛的年纪,帝国在他的统治下,焕发出新姿,而身侧女子眉目婉然,宛如双十年华。
沈放侧身,拉远了与姜千澄之间的距离,笑问:“皇后为何事来这里?”
姜千澄轻轻摇头:“难道臣妾无事,便不能来找陛下了吗?”
说完,她染了蔻丹的手,慢慢放在了沈放的心口之上。
肌肤之下,心跳声砰砰。
姜千澄道:“今夜风雪太大,陛下想臣妾走吗?”
压抑在殿中的平静,因这一句话,卷起狂风骤雨。
她望他的眼神中透出几分期盼,一瞬间的冰雪消融,好似过往恩怨都消散去。
沈放愕然,短暂之后,却忽然轻笑一声,伸出手握住纤细的腰肢,滚烫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她今夜明艳无比,朱红宫裙,纤带勒腰,额间一点花钿耀目夺人,双眸秋水潋滟波光,带上了久违的脉脉情意。
沈放在心中嗤笑,笑自己这个时候还在心甘情愿地被她骗。
哪一次她要讨好自己,他会看不出来?
他生于帝王之家,勾心斗角窝里长大的,姜千澄被丢到这黑暗的宫廷不过几年,即便成长飞快,如何能比得过他?
男人指节匀称的手,顺着柔滑的丝绸缓缓向上,感受到她的肌肤在自己掌心下起了一层战栗,那一峰雪似的软绵化开如春水。
她在发抖,动作里都是抗拒,却还在强忍着迎合他。
呼吸都乱了。
姜千澄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问:“今夜你还要批折子吗?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好不好?
她有样学样,一根纤细的手指滑入他袖口,在他手腕间的青筋上轻轻压了压。那一刻的酥麻感,从她颤抖的身体上,传递到他腕间。
沈放喉结上下滚了下。
她瞧中的就是这一刻,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勾住一只杯盏,送到他唇边。
白玉杯中的美酒轻晃,颜色沉红犹如暗血,倒映出沈放淡漠的眸子。
“陛下不喝吗?”
玉白的小手握住杯身,将酒杯送到他唇边,见他不喝,手主人收回手臂,兀自将美酒一饮而尽。
杯沿留下薄薄的红唇印,沿着他方才碰到的地方。
这样的媚态成风,让沈放微微讶然,他位居高位,见过的女子不知凡几,多的是比她会献媚殷勤,风情大胆的。
可唯有她,能勾起仅剩的那么一点欲望。
他自诩聪明,心中却到底存了一丝不理智的地方——
蓬莱宫时,他失去所有至亲,坐在泼墨般的夜里,见她提着一盏孤灯慢慢走出,求她留下来陪自己。她双目澄澈如麋鹿,目中不掩心疼,答应留下来陪在他身边,他大抵在那时就喜欢上她了。
第一眼就喜欢。
眼前女子提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送到他面前,问:“陛下喝吗?”
沈放没有犹豫,噙着了一口,舌尖还萦绕着她唇间的香味。
转瞬之间,书案上的累赘一扫而空,他将姜千澄抱到桌上。
“今晚不批了奏折了,别走了,好不好?”
他将面颊埋于她颈间,声音哑然,话语落地,他便感觉到怀中人微微一僵。
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窗楞,屋内干柴烈火,肆虐焚烧。
他解她腰带,咬她耳垂,惹得她娇滴滴颤巍巍嘤咛一声,一句“轻点”才溢出唇瓣,便被堵了回去。
“母后!”
殿门被推开,飞雪灌进屋内。
桌案边二人齐齐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小皇子年过六岁,小巧玲珑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睫上还沾着雪雾,扬起一张天真的稚嫩脸庞,目光愣愣地看着二人。
沈放慢慢直起腰,看着那张与自己格外肖象的面庞。
姜千澄一把推开男人,慌乱之中将衣裙系好,又用手背擦了擦唇边的吻痕,才转身跑到小皇子身边。
他额角磕破了几块皮,汩汩的鲜血从伤口渗透出来,不仅小脸蛋脏兮兮,衣服上都沾上了脏污。
姜千澄见他这样,当即泪水涌了出来,蹲下.身子,颤抖的手擦去他脸上脏污,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呀?”
小皇子一听这话,头放在姜千澄肩膀上,手握成小拳头擦泪,声音哭得一喘一喘的,道:“我今天没好好读书,太师大人用戒尺打我,还罚我抄书,我疼得厉害,偷偷跑出来找母后,谁知道路上太黑了,没注意路就摔到地上了。”
姜千澄心疼得不得了,将他抱起,轻轻拍他背:“别哭了,阿琅别哭了,母后去给你找太医。”
沈琅乖巧地把头搁在姜千澄肩膀上,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像水洗过一般,抬起头,就看到阴影里走出来一道男人的身影,小手一下攥紧了姜千澄的衣服。
“母后,我们快走吧。”
沈放走近,勾了勾唇,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也是在同时,一口腥甜的热血涌上喉咙,麻得他满口都是铁锈味。
沈放以为是旧疾又犯了,也没在意,将那口腥甜压下,心中却在此刻生出一丝悲怆。他觉得自己可能陪不了姜千澄和这个孩子太久了。
这个孩子只是相貌继承了他,骨子里还是软绵绵的性子,与她的母亲一样的乖顺温柔。
他还没来得及教他骑马,教他射箭,带他去漠北的草原看看矫健的雄鹰,告诉他若自己有能力领兵,变成雄鹰,便能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翱翔.......
他有很多道理没来得及教他。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他会好好培养他,让他成为合格的帝国继承人。
沈放压下心尖疼痛,慢慢踱步过去,殿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皇帝的步伐比原先沉重了太多太多。
沈放轻声道:“让我抱吧。”
姜千澄一下侧过身子躲开他的手,将怀中小皇子死死护住,不许男人靠近半分。
动作间写满抗拒,沈放哪里会看不出来?
“娘娘。”
一句温润的男声传来。
殿外不知何时又来了一人,谢昭站在昏黄的灯笼下,手臂上还挂着一件雕裘。
谢昭温和一笑,朝殿中人行礼,直起身道:“娘娘,小皇子是来您这儿了吗?方才微臣没看好他,让小皇子跑出来了,娘娘把他交给我吧。”
姜千跑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到他手里,又娴熟地拿起他臂弯上的雕裘,披到小皇子身上。
“太师大人帮我照看琅儿一会,先带他去见太医,我稍后便来。”
她连“本宫”都不用了,在谢昭面前直接称“我”。
而小皇子正依偎在谢昭的怀中,勾住谢昭的脖子,轻声道歉:“太师大人,我错了,你罚我吧,别再对我摆冷脸色。”
沈放笑得冰凉,眼中湿润。
可笑他以为姜千澄今日是来与他重修旧好的,可破镜难重圆,覆水不可收。明明眼前三人才像一家三口,他置身事外,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
眼前一时黑一时白,大口大口鲜血从嘴角流下。
他一手撑在柱子边,一手去捂口鼻,却阻止不了腥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涌出。
一如他在世的这近二十八载光阴,石中火,缝中驹,留不住往事似水流去。
生命最后一刻,他脑海中忽然想起姜千澄拿起酒壶,递过来的一杯酒。
鸳鸯壶,内设机关,能倒出两只不同的酒;她给他的那杯是鹤顶红,上好的毒酒。
眼前的光明渐渐消失,血红色侵略而来,他久久的伫立,看到门外那抹云瀑般的乌发,终于转过身,朝他望了过来。
姜千澄忽然睁大眸子,双目发红,喊道——
“陛下!”
沈放应声倒地。
姜千澄奔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颗颗冰凉的泪珠砸在他脸上,顺着他眼角滑下,仿佛是他自己在落泪。
宽敞的大殿兵荒马乱,惊慌声一片。
“陛下——”
姜千澄扑在他身上,声嘶力竭地喊道,五指滑入了他指缝间,轻轻扣住。
源源不断的宫人涌入殿中,去拉姜千澄起身,“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姜千澄挣脱拉扯,再一次扑到沈放身上,发髻上的流苏摇晃,摔到沈放脸颊边。
沈放阖上目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陛下,您放心,您的江山从此易主,天下再没有大周朝!它断送在您的手上,日后只会跟着臣妾姓!您安心下去吧。”
温热的鲜血,顺着玉阶,慢慢滑下。
天地静谧无声,大雪悄然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前世的谢幕。
好久没感谢小天使们啦,谢谢大家的支持,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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