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侵袭,衣袂飞起,姜千澄站在风口处,仰望马上男人。
在触及到男人冰冷的视线时,姜千澄唇角笑容越发明媚,柔声问:“陛下谈完事,回来找臣妾了?”
少女双目澄澈,眉目淡然,全然不像心虚的样子,反倒一副不解神情,等着沈放回答。
守门的士兵小跑过来,道:“方才娘娘和小的说,是陛下让娘娘出城的,小的还纳闷娘娘怎么一个人,没想到陛下眨眼间就来了。”
士兵脸上带笑,半天得不到回应,有些局促。
只是话到这里,还有什么可说的?
沈放冰冷的眼光依次扫过魏径、谢家车夫,最后停在姜千澄身上,问:“走吗?”
魏径被士兵压住双肩,向姜千澄投去目光,唤道:“娘娘。”
眼下情景,必定是所做种种皆已暴露。
沈放早就察觉到了姜千澄想要出宫的念头,也发现了他们暗中的计划。
魏径上前,欲张口揽下此事,却觉一道阴影经过身侧。
姜千澄泥金的裙摆从眼前擦过,与皇帝的马儿站在一处,晚风吹来她轻柔的一句,“走。”
马头调转方向,四蹄踏在冰凉的御道上。
众人后退到道路两旁,眼光全部投到路中央。
浓重的黑影叠加在二人身上,一骑一走,一高一低,一高大修长,一柔曼窈窕。
来时二人亲密无间,宛如璧人,走时除了风卷起落叶,吹到二人身上,什么也没有改变,当是无二般配。
百姓久居于天子脚下,却从未仰望过天颜,如今有幸得见,心中难抑激动,齐齐下跪,道:“恭送陛下,恭送昭仪娘娘。”
朝拜声钻入耳中,魏径抬起头,目送那一道清瘦的背影远去,只觉讽刺至极。
天空飘下细雨,轰隆隆一声,电闪雷鸣,人群如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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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宇堂皇,夜光幽幽。
偌大的宫殿漆黑一片,悄然无声。
“轰”,随着一声闷雷在屋顶之上炸开,沉重的大门也被宫人门推开。
姜千澄跨入门槛,一抬眼,牌匾之上“正大光明”四字涌入眼帘。
电光轰鸣,照耀其上,折射出冷光,整个大殿豁然一亮。
宝座把手上雕刻龙纹兽首,此刻正龇牙咧嘴,露出狰狞笑容,在漆黑的夜里,幽幽宛如鬼魅。
姜千澄缓步前行,潮湿的宫衣委地,在地上拖出一道冰凉的水痕,她定定地盯着那块牌匾。
身后“嘎达”一声,门再次推开。
有人走进来,点燃蜡烛,一抹微弱的光在冷风中摇曳,须臾被风吹灭。
“陛下,奴才再点一支。”
“不用。”
小太监俯首帖耳称是,退出门去。
门再次阖上,殿外的雷鸣声却分毫不小。
姜千澄眉梢轻轻一挑,背对着身后男人,也不说话。
无声的沉默下,终是那人率先出声,打破沉默,他问:“姜昭仪今夜是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
姜千澄面色平静,道:“没打算去哪儿,臣妾在城中与侍卫走散后,心中慌乱,便去城门口寻士兵帮忙。”
她尽量让语气显得温柔无害一点,可前世处在那个最尊贵的位子上五载,再让她如何放低姿态,假意去扮乖顺,那也是不可能。
沈放发现她的谋划又如何,只要她咬定自己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他还能给她定死罪吗?
殿外大雨磅礴,芭蕉树滴答作响。
姜千澄缓慢转过身来,眼尾一滴泪,从泛红的眼尾滑下。
她张张口,口中说着什么,雷声却再次劈开黑夜,轰鸣声掩盖掉她呜咽的话语。
沈放没有听清,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臣妾说,”她话语哽咽,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臣妾又做噩梦了,那梦纠缠不休,冥冥中好似在诉说上一辈子的事,臣妾害怕。”
男人脸上面容有一瞬间的皲裂。
姜千澄清瘦的两肩颤抖,弱不胜衣,晃着身子朝沈放走去,手放在心口,“臣妾心好疼。”
眼泪向来是女儿家的本钱,姜千澄太知道如何利用自己柔柔弱弱无害的外表,去蛊惑面前这个男人了。
他永远吃她这一套。
只有他,会每一次都上当。
月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处,沈放眸底冰霜消融。姜千澄声泪泣下,步步靠近,这次不再抚心口,而是抚上腹部。
沈放目光下俯,看着她的动作。
“陛下,臣妾心口疼,肚子也好疼。”
一只颤抖的手伸出,抓住了沈放的手臂。
沈放面容透着诡异的安静,盯了她一瞬,问:“你做了什么梦?”
姜千澄眸光微抬,声音沙哑:“梦到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天,在这个大殿里,陛下和大臣们议事,陛下打算御驾亲征,亲自前去西北。”
每说一句,沈放面色就凝固一分,神情摇摇欲坠。
姜千澄脸颊凑到他面前,眼中泪光粼粼,抬起袖子,指向右手边。
沈放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几扇高大的落地屏风矗立在那里,挡住后面的光线。
“当时臣妾就站在那处屏风后面,陛下知道吗?大臣们一句句规劝陛下三思后行,不能亲征。为防止京城生意外,不如提前立下储君。可小储君哪里来?朝中怀有身孕的妃子......只有一个。”
一词一句,空落落,声含凄楚,眼底如同死灰。
沈放垂下目光,对上姜千澄的眸子,如鲠在喉,话语无法说出口,他下意识伸出双手,环住了姜千澄颤抖的胳膊。
谁料姜千澄一把推开他,摇摇头,轻轻地抽泣一声,红唇不住的颤抖:“陛下还知道梦里的大臣们说什么了吗?他们说立了储君就应当永绝后患,陛下向来清醒果决,不如——”
她颤抖的手,紧紧攥住男人的手腕,将他五指放在了自己腹部上。
只见他那素来肃然冷淡的双目,忽然染上了一分暗色。他嗓音哑哑的:“不如什么?”
姜千澄盯着男人白皙的脸颊,将几个字慢慢吐出:“留子去母。”
一道惊雷滚过,轰隆隆,照亮彼此的面庞。倾盆大雨哗然落下,绿树在风中席卷摇晃。
二人无声地对望。
沈放目光微僵,问:“梦里,你在屏风后听到了?”
话到这里,姜千澄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向后仰倒去。
沈放伸出手去扶住她,待抱稳后,一只手伸入她膝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放进内殿,将她放下坐到榻边。
姜千澄环顾一下四周漆黑的屋子,最后对上沈放明亮的眸子,道:“陛下说喜欢臣妾是假的吧,从头到尾都是在哄骗而已,若真喜欢,怎么会同意大臣们的提议?”
确实是假的。
这一点姜千澄前世就明白了,他只是在后宫所有妃子中挑中了她,看中她家世不显,可以拿捏。
姜千澄不再流泪,停下抽泣,静静望着在自己面前蹲下的男子。
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道:“还好只是梦,不是现实,陛下对臣妾如此好,一定不会舍得做出伤害臣妾的事情的,对不对?”
一抹惨淡的笑容从她嘴角扯起。
沈放的心,好似无形之中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钝钝的痛感,血肉模糊,他压下疼痛,指腹擦干净她眼角泪花。
他道:“不会的。”
巨大的不安从脚底涌上心头,四肢百骸都随面前人一抽一泣而战栗。
姜千澄倾身,一把搂住她,再次握住他的手,放在小腹之上,道:“陛下,今日我去药馆里找大夫把脉了,他说我已经怀孕三月有余。”
姜千澄一双眼睛注视着沈放,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前世和今世的发展大相径庭,这辈子的沈放待她尚且算好。若他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在得知她怀有身孕时,他应当会表现出一丝喜色。
沈放迟疑了一瞬。才扬起笑容,问:“当真?”
姜千澄点点头:“是真的,大夫说臣妾身子虚浮,脉象不稳,要好好调养。”
她确实怀孕了,难怪在猎场中看到沈放要射杀那匹怀有身孕的母鹿,她会那般共情,求沈放不要杀害她。
母鹿想活下来,保住腹中未降世的孩子,姜千澄何尝不想?
她指甲掐进血肉,面上不显,笑对面前人道:“臣妾一得知自己怀有身孕,便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陛下这个消息,但因为在路上与侍卫走散,无奈之下,才跑到城门口求助士兵。”
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将私自逃出皇城一事掩盖掉。
沈放替她脱下鞋袜,道:“我知道了,没有怪你。”
比起这事,姜千澄不断梦魇,回忆起前尘往事才是让人棘手的。
姜千澄脱下潮湿的外袍,钻进冰凉的被窝里。
榻边的男人帮她掖好被角,轻声道:“你淋了雨,等会让太监来诊脉,给你开一副安胎的药方。”
姜千澄奔波一天,睡意袭来,阖上眼,道:“好,臣妾有点乏了,先小憩一会,等太医来了,再让宫人喊醒臣妾吧。”
沈放欲说“他在这里陪她”,下一刻,榻上人缓缓张口:“陛下身上的龙涎香和檀香的味道太浓了,臣妾闻着胸闷难受。”
姜千澄睁开眼看他。
不是难受,是恶心。
好在此刻,外头太监敲门,说太医来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才得以缓解。
沈放站起身,燃了宫灯,俊秀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浅微笑,道:“那我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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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进来后不久,一道男子的身影也步入了殿中,站在床榻边。
姜千澄一眼认出那男子,摆摆手,让榻边太医离开,招魏径到身边,问:“陛下没责罚你?”
魏径跪在踏板上,摇摇头道:“陛下只把奴才喊到面前,说奴才是娘娘身边伺候的旧人,让奴才进来好好照顾娘娘。”
姜千澄思索了一下,道:“没罚你,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她乌发卧于枕上,再次让宫人放下帘幔。
外头蜡烛的红光透不进来,帐内逐渐暗淡下去。
半明半昧,万籁俱寂,寝殿中只听得到雨打芭蕉之声。
香炉幽幽静静,一缕檀香从炉嘴升起,缓缓飘入帐中。
小宫女正在换香料,就听账内传来一道轻轻的女声:“换一味香。”
小宫女吓得手一抖,勺中香料撒出去一半,连忙道:“昭仪娘娘,此处是陛下的寝殿,殿中只备有陛下常用的香料,要不您先将就一下?”
小宫女也是瞧姜千澄素来面色和善,好说话,便偷懒不想出去找香料。
何况这里是皇帝住的地方,皇帝素来不喜人随意动他的东西,尤其是在香料一事上,万一她巧不巧触了霉头......
谁知话音一落,魏径走上来,道:“娘娘的话你还敢不听?让你换香料便换,陛下若怪罪,娘娘替你担着。”
小宫女被训斥了一顿,这才忙不迭跑出去办。
姜千澄辗转几次,无法入眠。
她索性不睡了,从榻上起身,环顾这间屋子,这间屋子她熟悉极了,前世皇帝崩逝后,她便一人独住在这里。
窗外雨疏风骤,潇潇雨歇,月色流淌在她身上。
她披衣走到书桌前,看桌上平铺着一张宣纸上,拿起一边笔架上的毛笔,随手在纸上勾勒起来。
所书字迹笔锋流丽,锋芒毕露。
倘若细细一瞧,便能发现与一侧地图上,当今天子的手迹所差无几。
姜千澄忽然柔声问魏径:“你可知,如何才能报复毁掉一个人?”
魏径思索稍许,低下头道:“奴才愚钝,不知。”
姜千澄温柔一笑,眸色微深。
如何报复,自然是夺去他最重要的东西。
在沈放心中,江山社稷最重要,那就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打拼下来的江山,被人窃取,不费吹灰之力落入别人手中。
如此才算狠决。
其次,便是他的血脉至亲。
沈放冷血薄情,唯独对至亲感情尤深,否则前世,太皇太后与小公主先后逝世,头七守灵时,沈放怎会独自饮酒喝醉后,将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姜千澄面前?
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爱意,都施舍给了至亲与血脉。
而上一世的最后,姜千澄便狠下心,一次次拦着她与他的孩子,不许他和父皇亲近,灌输疏远沈放的念头,以至于父子二人情意淡薄至极。
到死时,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江山没了,唯一的牵挂,连最后一眼都不愿意去看他。
姜千澄望着宣纸上的字迹出神,许久才搁下毛笔。
去找香料的小宫女总算归来,重新点燃一味香料,清淡的芙蓉香从香炉中飘出。
月色落在姜千澄身上,皎洁轻柔,洒一地洁白的银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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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沈放从寝殿中出去后,步入文和殿。众大臣已等候他许久。
一夜秉烛夜谈,未曾安眠,红烛残尽。
殿中人散去后,沈放背靠在圈椅之上,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连日来的边关之事,压弯了他的眉梢,眼下只想阖目,稍作休息。
可一闭上眼,又想起了前世那个雪夜——
景平九年的冬夜,姜千澄一袭华服,妆得楚楚动人,款款步入殿中,手上还托着一壶酒。
他与她已许久未曾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