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千澄进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正在与宫外来请安的命妇们聊天。
她让姜千澄先进后殿坐坐,姜千澄点头,打帘子入殿内,见桌案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点的正是丽嫔孙湘若,至于她身侧小一点的女童,长得粉雕玉琢,头上梳着两个啾啾,是那种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揉揉她脑袋的可爱样貌。
姜千澄脚步轻轻的,小女童抬起脸,那双和当今天子长得极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透着一股好奇。
她转头问孙湘若:“丽嫔姐姐,这来的人是谁啊?之前从没见过。”
孙湘若看到姜千澄,撇了撇嘴角,低头对小女童道:“她就是之前我和你说过的姜美人啊,行了,乔乔,别管她,我们继续练字。”
沈乔立马收起脸上和善的表情:“姜美人?你就是那个哥哥新宠上的妃子?”
她将姜千澄打量了一遍,噘噘嘴道:“你过来。”
她身边的嬷嬷一听这话,忙弯腰道:“哎呦,小公主,你也知道那是陛下新宠的姜美人,您语气放好一点。”
沈乔哼了一声,小下巴一昂,毛笔杆子指着姜千澄,稚嫩的声音道:“傻愣着做甚,还不快过来帮本公主磨墨!”
明华公主脾气刁蛮,姜千澄早有耳闻,这会被她指着,倒也没生气,只当她是小孩子。
姜千澄走到沈乔身边,素手执起墨锭,声音轻轻的:“乔乔,太皇太后让我来陪你习字,下午我都和你待在一起,好不好?”
“谁让你喊我乔乔的!你不许喊我乔乔,要叫我明华公主知道吗!”
沈乔甩了甩羊毫,嫌弃似地看着桌上墨砚,道:“祖母真是的,怎么让你来陪我,你看你墨锭磨成什么样子了,都快溅出来了!”
说完,她又低低地嘟囔了一句“狐狸精”。
姜千澄手上动作一顿,正午阳光照在她面上,她神色静到有一丝凝固。
不过八岁大的女童,哪里懂“狐狸精”一词是何含义,能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教她。
姜千澄目光移向一旁的孙湘若。
孙湘若用帕子擦了擦手上墨汁,嘴角扯出一丝微笑,起身,对沈乔道:“丽嫔姐姐先走了,改日再来陪你玩,下午让姜美人教你习字,你乖一点,别惹她生气,知道吗?”
沈乔依依不舍拉着孙湘若袖子,等丽嫔走了,她才扭头看着姜千澄,没好气道:“那你来陪本公主吧。”
姜千澄默不作声地坐下,看着宣纸上横七竖八、糊成一团的墨渍,眉头稍稍蹙起,又见沈乔的脸几乎贴着宣纸,她出声道:“公主,背挺直起来一点,离这么近会伤到眼睛的。”
“你话怎么这么多?”
在姜千澄进来之前,沈乔就听丽嫔说过姜千澄如何地表里不一,成日就知道狐媚子勾人,没了男人就不能活。她心里正是厌恶姜千澄呢。
沈乔张口:“你再随便说话,我就让嬷嬷把你打发走了!”
姜千澄没理这话,给她换了张宣纸,道:“你这张宣纸脏了,我们换一张重新写。”
沈乔伸出小短手去抢:“哪里脏了,你把它还给我!”
姜千澄皱眉,抱住小姑娘的腰,沈乔一把推开她,气冲冲道:“拿开你的脏手!你这个扬州来的瘦马!”
那“瘦马”二字,直直地刺进姜千澄耳朵里,姜千澄愣了足足几刻钟,她蹲下身子,扶住沈乔的胳膊,问:“乔乔,你这词听谁说的!”
她当沈乔年纪小,不知道这词什么含义,沈乔却道:“我从小太监口里听来的!怎么,说你瘦马你还不乐意了?我知道你们扬州府的人就爱养瘦马,你是不是从小就被楼里的妈妈调得去伺候男人啊?你个狐狸精,不许勾引我哥哥!”
纵使姜千澄脾气再好,这会也带有几分薄怒了,她道:“乔乔,你再说这样的话,姐姐要生气了。”
小姑娘哼了一声,目光瞄向桌上的羊毫和磨砚,道:“你算我什么姐姐?我爹可是皇帝,你爹呢,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没了男人就不能活的姑娘?”
说完,她一把抄起磨砚,直往姜千澄额头砸去。
那磨砚用理石雕成,又重又沉,倾注了小姑娘十分的力气,若真砸上人脑袋,只怕不流血也会破相。
姜千澄起身躲开。
“哗——”墨香味四散,一团浓重的黑墨顿时在姜千澄天青色的裙摆上晕染开来。
门外宫女听到动静,跑进屋内,姜千澄忽然沉声道:“不许进来!”
姜千澄道:“你刚刚说我是什么?扬州瘦马是不是,我也不管是谁教你的了,你把桌子上那本论语从头到尾抄一遍,学学圣人是怎么说话的。”
沈乔一听姜千澄要让她抄书,急得直跺脚,两只手往姜千澄脸上砸去,道:“叫你瘦马怎么了!你敢罚我,我皇祖母都没罚过我,你凭什么?”
姜千澄也不废话,拿起桌案上的尺牍,摊开小姑娘的手心,重重地打下去。
她道:“我替你哥哥罚你,行不行?”
小姑娘疼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奋力挣扎,双腿往后蹬。
“松开我!你个狐媚子!狐狸精!我讨厌看到你!我要找皇祖母告状去,说你打我!”
姜千澄一松手,小姑娘重心不稳,连连后退好几步,屁股重重地摔到地上,哭得声音更大了。
姜千澄道:“你要去告状便去,看你皇祖母站你那边,还是站我这边。”
宫女过来扶她起身,沈乔越哭越气,从暖炕上跳下来,撒开两条短腿,就往外奔去。
“公主,公主,您慢一点!”
文和殿。
沈放正在和大臣们谈事情,茶水热气升腾,他抿了一口,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一道红色的影子跑到自己面前。
沈乔扑到皇帝怀里,“哥哥,你可千万要为我做主!”
沈放眉心皱起,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立马过来,将沈乔抱起,道:“公主,您先在外头等等,陛下忙正事呢。”
“我不要,我不要!哥哥,你可要为乔乔做主啊,我刚才被人打了!”
这话一出,那些大臣对视一眼,有人道:“陛下素来疼爱小公主,小公主想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陛下先忙小公主的事,我们不急。”
沈放不耐地看向沈乔,敲了敲桌案,道:“有事快说。”
沈乔重新抱上沈放的腰:“你的爱妃,就是那个叫姜千澄的,她居然敢打我!还要让我罚抄论语,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伸出一只红彤彤的手掌心,上面赫然一道红痕,看得众人不由屏住呼吸。
小姑娘长睫上挂着泪珠,哭得委屈极了,直往沈放怀里钻,“哥哥,你一直都疼爱乔乔,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处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妃子。”
偏这时,大太监荣允走进屋内,手里托着托盘,道:“姜美人给陛下送来的香囊。”
沈放背靠在椅子上,问:“她人呢?”
荣允道:“走了,这香囊是姜美人亲自送的,奴才本来看到姜美人,还让她进来坐会,谁想姜美人直接把香囊摔到老奴手上就离开了,看样子好似受了不少的气。”
荣允声音压得低,只沈放和沈乔二人听得清。
沈乔见自己的哥哥攥着手里的香囊,似在思索什么,她一把夺过香囊,道:“这是那个狐狸精送来的?你看它都不看我,难道这东西比我还重要?”
那“狐狸精”三字一出,沈放转过目,冷冷地盯着抱住自己腰的沈乔,道:“沈乔,你这么些年教养都喂狗肚子里了是不是?”
沈乔一噎:“哥哥!”
皇帝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让人把她扯开,道:“姜美人罚你抄论语,她心地善良,肯定只罚你抄了一遍,你回去,把论语给我抄上三十遍,否则不许出慈宁宫的大门,知道吗?”
沈乔被抱着往外,脚在空中乱蹬,“姜千澄哪里善良,她打乔乔!哥哥你别被她哄骗去了!”
小姑娘的喧闹声消失在门外。
沈放抿了口茶,示意下头坐着的几位大臣继续谈事情。
只是到这个份上,事情也没再谈的必要了。
谁都瞧见了沈放目色深沉,脸色不太好看,再谈下去,恐怕自己就要成为帝王怒火之下殃及的池鱼了。
那几位大臣告礼退出去后,沈放独自坐在殿中,手勾着香囊,半垂着眼,看那上面绣金线的山川鱼龙花纹泛着流光。
那被派去打听的小太监回来,将下午慈宁宫发生的事情一个字不差地说给沈放听。
沈放凉凉一笑,指尖顺着香囊绳带慢慢地上下滑动。
他知晓姜千澄素来沉得住性子,连昨日她听到他说她是玩物的言辞,都能面不改色地和他继续交谈,若不是今日沈乔话语太过,她怎会甩袖子离开?
想来她心里是生气到了极点。
一边的荣允见沈放目光眺望着窗外,问他:“陛下,要不要去昭仁宫?”
沈放将香囊扔到一边,翻开折子,道:“不去,她和小孩子都能吵起来,气量胸襟也是够小的。”
荣允张了张嘴,没出声,退出内殿,只让外头的小太监们别懈怠着,随时准备好轿撵。
沈放听到外头动静,冷笑一声,低头拿起朱砂笔,翻开一本奏章——
“沧州军营靠山,日前雪崩不止,大雪阻塞山道......”
烛光摇晃,更漏过了两更。
他回过神来,看自己的目光还停在奏疏的第一句话上。
沈放脸色有点难看,索性阖上双目,背靠在圈椅边缘,头朝上仰起,露出一段男人修长的脖颈。
他似在做什么决定,那细润肌肤下的喉结微微浮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扶手边缘。
许久,他沉沉的声音道:“备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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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灯下,姜千澄坐在床边沿,几缕乌发捧在掌心。
她从回到昭仁宫就后悔了,想沈乔不过是一个八岁大的孩童,自幼千娇百宠长大,骄纵一点也是正常,自己不该与她一般见识,应该想出更好的法子来教育她。
何况太皇太后和皇帝那么喜欢这个小公主,姜千澄今日不留情面地打小姑娘手心,只怕那二人爱护小公主心切,要怪罪自己了。
姜千澄烦躁地在床上躺了会,睁开双目,喊道:“碧荷——”
碧荷从门帘后探出脑袋:“什么事?”
姜千澄趿鞋下榻,穿好衣裙,道:“陪我去一趟慈宁宫。”
只是才打开殿门,迎面迎来了帝王高大的身影,姜千澄脚步不稳,被他连抱带提,半走半退,回到了屋内。
她背重重地靠上殿柱,看帝王步步逼近,俯下俊秀的面庞,他身上一股冷清的山泉味道侵略而来。
沈放将她禁锢在双臂和殿柱之间,低沉的嗓音落进她耳中,问:“这么晚了准备去哪里?”
光照在她潋滟如波的眸子上,姜千澄眼睫颤了颤,错开他近在咫尺的鼻梁,目光下垂,落在他腰间玉佩,并没有找到自己送过去的那枚香囊。
姜千澄如实道:“臣妾准备去慈宁宫......因为臣妾下午做了件不太好的事。”
话音才落,她下巴吃痛,被沈放捏住下巴,迫使她目光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眼睛。
沈放道:“去道歉?你有什么好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