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直到正午,魏径都未曾回帐篷。
碧荷把这事和姜千澄说时,她正在马厩里给马儿顺毛,没有放在心上。
姜千澄道:“魏径是个有成算的,没回来估计去忙别的事了,你不用担心,说不定晚点就能见上他了。”
日影移到马厩中,白马的额头迎着太阳光,舒服地抖了抖尾巴。
姜千澄嘴角噙笑,带荔枝出马厩,往山坡上走去。
上林苑围猎已有十天半个月,除了最开始皇帝代大周与西域各族赛马,几天下来倒也无事发生。
今早有人传话,说下午猎场有狩猎比试。
姜千澄躺在榻上休憩了一日,精神已恢复大半,既然太医说身子无妨,那也不能闷在帐子里,得乘着这个机会,好好出去骑马吹吹风。
春风融融,花香扑鼻,日影卷着树影,洒在草地之上。
马蹄轻快地踏在草皮上时,姜千澄心也迎风畅快起来,手勒紧缰绳,催促胯.下坐骑跑快一点。
不一会儿,到猎台之下,就见人头攒动,众人交头接耳。
荣福见姜千澄来,从观台上跳下来,问:“娘娘,您怎么不在帐子里休息来这里?您快从马背上下来,万一再和上次一样,去猎场里出了事,可就不好了。”
说完,他转头给身后两个小太监使眼色,让过来扶姜千澄下马。
姜千澄一扯缰绳,荔枝侧身躲过来拉它的太监。
马上的人手拂碎发,道:“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荣福一个劲摇头,哪儿能顺着她的意思?迈开步子,朝她走去。
姜千澄抬眼,眺望着远方葱翠的山林,问:“陛下呢?在山林里打猎吗?”
荣福摇摇头:“陛下在帐子里和大臣们谈政务呢!您要不然先下来,奴才去通报一声,等陛下忙完了,您再进帐子找陛下说说话?”
话音才落,远方打马过来一个身影。
姜千澄眼前一亮,拍拍马背,马儿便撒开四蹄,朝迎面而来的柔兰王女穆真跑去。
荣福赶紧去追。
那二人相对谈笑聊了几句,一拍即合,一同策马扬鞭,往林场里奔去,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荣福跑了几步,发现根本追不上,急得干跺脚。
远处。
山林的坡下立着不少贵女,听到马蹄声近,皆转过头来,待看清来人,齐声恭敬道:“见过昭仪娘娘。”
姜千澄停住马,让她们平身。
当中有一两个,胆子格外大些,走到姜千澄身边与她搭话。
姜千澄随口聊了几句,应接不暇,抬头才瞧见不远处还立着一年轻女子,穿着淡青色的骑装,眉间一点朱砂痣,整个人显得清和端庄。
崔贵妃莞尔一笑,策马过来,道:“妹妹怎么过来了,身子好点了吗?”
姜千澄在马上给崔贵妃行了一个礼,点点头,道:“好多了,谢贵妃娘娘关心,我今日来山林里陪穆真打猎。”
崔贵妃对穆真颔首。
穆真早就不耐烦了,眉头皱起,拉着姜千澄马上的缰绳,道:“行了行了,别聊了,快点进去吧,再晚点,里头的人就把猎物全打光了!”
穆真不搭理给崔贵妃,崔贵妃也没生气,面上一片祥和,退到一边,给二人让开一条道。
才欲甩马鞭,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说道:“昭仪娘娘,别从这边进山了,方才来了一群男儿,急冲冲地进去,把里头的地方给占了,我们准备到北边的林子,那边人少,从那边进去,娘娘要不要一起去?”
姜千澄与穆真对视一眼,道:“好啊,走吧。”
那提意见的贵女扬马跑在最前头,众人跟在后头。
十几匹马儿一同跑起来的时候,扬起尘土飞扬。
远处人朝她们望去,入目一群娇俏妍丽的女子,策马奔驰在旷野之上,欢声笑语阵阵,裙角猎猎翩飞,给春色都别添几分烂漫。
穆真与姜千澄并驾齐驱。
马儿驰骋,阳光拂照头顶,姜千澄惬意地舒展开眉头,直起腰,迎面春风吹来。
二人速度极快,而在她们前方,还有一女子,身下的马儿跑得更快。
穆真盯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想起上一次赛马时,崔贵妃骑艺也属不赖。
胜负心一下被激起,“驾”的一声,从穆真口中喊出。马儿听懂主人的驱使,如雷霆一般发力,疾驰往前去。
还有几十步远就到转角处,那里极其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摔下马去。
姜千澄喊道:“穆真,你慢一点!”
穆真回头,嘴角挑起:“快点!来追上我!”
说完,一下扬鞭消失在视野里。
姜千澄勒紧缰绳,虽说放慢了速度,但仍甩身后众人一大截,等她转过弯,眼前的草地一望无际。
刚刚还跑在前头的二人已无影无踪。
姜千澄心里不安,那二人再如何快,也不可能突然不见踪迹,这边的草场足足有三四里长呢!
“驾——”
不知不觉间,马儿步子也迈得更大了。
道路由开阔变得狭窄,眼前的大道渐渐分成两半,左手边一条路转入山林,右手边一条路贴着草场,
姜千澄想都没想,拉着荔枝进入山林。
“穆真,穆真!”
马儿依旧在疾驰,山林小道被侍卫打扫过,道上没有任何阻碍物,姜千澄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马儿,转头四顾,发带上系着的红绳,时不时打在脸颊上。
林子里静悄悄的,万籁俱寂,林鸟掠起,空山回响。
姜千澄望了一眼左侧倾斜的山坡,陡峭无比,眉头微微皱起,高声喊了一声“穆真”,依旧无人回应。
正当此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姜千澄勒马回头,见一道绿色的影子一晃而过,崔贵妃扬了扬鞭子,从一片林子里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浅绿色的骑装,与身后的草丛颜色混在一起,难怪姜千澄第一眼没看到她。
“贵妃娘娘是和穆真一同进林子的吗?我找不到她人了。”
少女说话时,气力有些不足,胸膛微微起伏,两颊笑涡霞光荡漾,芙蓉秀面一笑开。
崔贵妃看着姜千澄,摇了摇头,声音回荡在谷中:“没看见,现在林子里就你我二人。”
“没看见吗?”
姜千澄觉得奇怪,手背擦擦下巴的汗,竖起耳朵去听,林中的确没有其他马蹄声。
她浅浅一笑:“那是我看错了,还以为穆真进林子了。”
她躯马走向崔贵妃。
林间小道逼仄,容不下两匹马,荔枝被周围斧叶般的草丛弄得烦躁,不耐地抖了抖身子,将马背上的姜千澄往上一颠。
姜千澄大腿一疼,揉了揉荔枝的背,装作生气的样子,唤道:“荔枝。”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马儿像上了紧箍咒,立马垂下脖子,乖巧极了。
崔贵妃目光落在荔枝身上,笑了笑,道:“陛下送给妹妹的马儿还真是听话,果然,妹妹有了更好的马,自然瞧不上我送的了。”
如此暗含酸味的话,真不知道该如何接为好,从前的崔贵妃,可没有如此含酸拈醋过。
好在崔贵妃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笑道:“妹妹转头,往前直走吧,这条路可以直接出林子的,我跟在你后头。”
姜千澄轻轻“嗯”了一声,小腿一夹马肚,荔枝便“蹬蹬”地迈开蹄子,往前方跑去。
崔贵妃望着前方的背影,笑容逐渐褪了下去。
身下的马往后退了几步,她用力一甩,鞭子狠狠地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往前狂奔去。
“咈哧——”
马蹄声越来越近,姜千澄转头,那一人一马已到了身后,猛地向她冲来,一连撞了好几下!
荔枝险些被撞到,慌忙稳住步子后,顿时变得暴躁无比。
也是此时,第三下重重撞了过来!
崔贵妃一个错身,掏出手中匕首,往荔枝后背扎去,荔枝仰头嘶鸣一声,同时,崔贵妃的马儿压低身子,再次顶撞来!
马背颠簸,脚下打滑,往左倒去。
姜千澄重心不稳,一不留神掉下马,顺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往下滚去。
一切发生在转眼之间,做完这事后,崔贵妃收回匕首,拿帕子擦干净上面的血迹。
她四处眺望一番,确保四周无人了,才带着马儿从小道出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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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都昏暗下去,姜千澄睁开眼,天已全黑。
几只昏鸦从林间飞过,停在树枝上,乌鸦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闪烁着幽暗的光,寂静地盯着下方一人一马。
地上石子嶙峋,硌得姜千澄腰背刺疼。
她半坐起身,只觉浑身的身子骨好似散架,尤其是腹部,忽如其来的下坠感,让她双腿打颤,才勉强站起身来,双膝又重重地砸在地上。
眼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姜千澄鼻尖发酸,手背去擦眼泪,却在额头之上,又摸到了一片干涸的血迹。
疼,全身上下都在疼。
浓稠的血腥味弥漫在周身,此时,一只温热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肩膀,姜千澄转过脸,对上荔枝一双水朦朦明亮的眼睛。
它像是也哭过了一番,眼睛里委屈的不得了。
姜千澄抱住它的脖子,将头放在它软软的毛发上,缓了好半天,才借力慢慢站起身来。
她抬头,望一眼跌下来的山坡,山坡不算高,但布满怪石尖枝,万一人从上面滚落下来,被尖枝刺入额穴或者心口,绝对活不成。
太狠,就是为了取姜千澄的命。
她疼得牙关都在打颤,伏在荔枝身上,与它相互支撑着,跌跌撞撞往前走。
头顶圆月亮如玉盘,深夜时分,阒寂无声,寒意一阵一阵袭来。
姜千澄今日并没有穿骑装,一身简单的薄裙冷冰冰得贴在身上,冻得全身发抖。
远处小径漆黑,看不到尽头,乳白色的雾气弥漫,扑面而来,遮住了眼前的视线。
姜千澄慢慢停下步子。
她已经完全迷了方位。
在子夜时分,饥寒交迫,皮破血流,脚下踌躇徘徊,再也不敢往前走半分。
绝望和无助感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席卷裹住她的周身,惊惧扯住她的脚腕,山高林深,没有人来救她。
她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腹部隐隐作痛,姜千澄手放上肚子,脚踏在林叶上,沙沙作响。
草丛里时不时跳出来一两个野兔的身影,刺激着姜千澄的神经。
她扯出一丝苦笑,安慰自己,还好此处尚且算山林的外边缘,没有猛禽野兽出没。
忽然,迷雾之后的山林里,传来了低低的一声狼吠声。
它慢慢地靠近,一步步走来。
姜千澄全身上下定住。
一下想起了那匹没被捉住,还游弋在山林里的野狼。
野狼先前咬伤过人,尝到了人血味,自然会被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