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徐同和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所以当他跪下去的时候,殿内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着他,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徐同和的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到大殿每个角落。
承顺帝张大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徐同和不敢抬头,盯着眼前的方砖,一字一句说道:“卢御史所言乃是正理,皇上,流言猛于虎,悠悠众口,堵不如疏!不问青红皂白全部处以极刑乃是下下策,非但压制不住流言传播,反而会加剧恐慌的蔓延,更容易激起民乱,况且……”
他停顿片刻,还是说出了口,“皇上先前大力清算废太子旧党,民间就有谣言暗自皇上来位不正,依老臣之见,不如趁此机会彻查废太子案,厘清谣言,以正视听。”
承顺帝走下龙椅,踱着四方步来到徐同和面前,冷笑数声:“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对策?”
旁人都以为皇上指的是谣言一事,但是他二人,还有萧易都心知肚明,皇上说的是收徐苾入宫。
承顺帝声音阴冷,暗含着一股说不出的恨意,徐同和只觉后背又湿又凉,已是汗透重衣。
他不由自主偷窥一眼萧易,却见萧易饶有兴趣地正盯着他瞧,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徐同和遂一横心,重重咳了两声,叩头道:“老臣奏请皇上重审废太子案。”
话音刚落,呼啦啦又有七八个朝臣跪下,品阶有高有低,多是徐同和的故旧学生,口中齐齐呼道:“臣附议!”
“反了!你们要造反不成?”承顺帝紫涨着脸,气得五官都有点扭曲,“朕是皇帝,朕的话就是铁律!朕最后说一次,废太子谋反证据确凿无需再审,谁敢再提朕就要他的脑袋!”
一众臣工或站或立,皆是面面相觑,虽无人再言语,但跪着的没一个起身,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坚持。
承顺帝咬着牙恶狠狠骂道,“好好好,看来你们都想做名垂青史的谏臣,朕成全你们。拖下去,廷杖五十!”
殿内的大臣们顿然脸色生变,这一通板子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有臣子忍不住劝阻道:“皇上三思,君为臣纲,冒犯天颜的确是臣子们的不对,但朝廷政令上传下达还需要他们来办,如果都发落了,恐怕会耽误各部院的差事,还请皇上从轻处罚。”
承顺帝把火气压了又压,正要顺着台阶下来,却听萧易冷冷道:“臣弟查到萧庶人曾服用阿芙蓉,此物能令人产生幻觉,神智不清,甚至是疯癫发狂。”
承顺帝陡然变色,瞬时想到自己指使石若樱干的事,以为他要当众抖出来,一时心慌不已,转念一想,反正已派人暗杀石若樱,死无对证,萧易就是想指证自己都不行!
萧易道:“先帝对萧庶人的钟爱有目共睹,他实在没有理由谋杀先帝,臣弟以为,废太子案存在诸多疑点,流言也不见得全不可信,慎重起见,理应重审。”
承顺帝刚刚消下去的怒火瞬间被点燃,看着悠然自得坐在轮椅上的萧易,真恨不得一记窝心脚踹过去,直接踢死算了。
“晋王是说朕陷害萧庶人?”承顺帝从齿缝里迸出这句话,皮笑肉不笑道,“谁给你的权力暗中调查废太子案?朕太纵着你了,竟让你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萧易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不咸不淡地说:“臣弟惶恐,臣弟不敢信口雌黄。只是明知此案另有蹊跷却视而不见,陷皇上于风口浪尖之上,既无法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又愧对皇上的关心爱护,实在是不忠不孝。”
承顺帝此时只想压萧易一头,恨恨道:“原来你也知道你不……朕心已决,哪个不怕死的胆敢再进谏,一并拖出去廷杖!”
萧易微微皱了下眉头,低下头不再说话。
承顺帝这才稍稍满意地吁出口气,冷眼扫了一圈跪着的“乱臣贼子”,给夏太监使了个眼色。
夏太监一挥拂尘,命令左右宦官侍从,“没听见皇上的话么?把这老几位拖到午门,廷杖!”
众臣立时哗然一片,喊冤声、申诉声此起彼伏,还有哭先帝哭社稷的,昂着脖子慷慨陈词的……威严肃穆的大殿简直乱成了菜市场!
而承顺帝早已不管不顾退朝了。
萧易冷笑几声,也随众人从大殿内退出来,不过在午门停了下来。
数位朝臣褪去冠袍,只穿着中衣被压在长凳上,旁边立着两队禁卫军,手持油光锃亮的黑漆长棍,只待监刑的夏太监一声令下便要开打。
萧易命人叫过夏太监,“一个也不许实打,否则本王要你的命!”
话不多,很有劲,当即把夏太监惊出一头冷汗,心说有的不能实打,有的却是非死不可,便苦笑着说:“王爷,这是皇上的吩咐,您这是难为我。”
萧易打量他一眼,点头道:“很好。”
那目光和看死人差不多!
夏太监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下,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皇上不在跟前,晋王最大,万一晋王真发疯杀自己泄愤怎么办?事后随便编个“不敬”的谎话就能搪塞过去,就算皇上替自己报仇,那自己也早是死人了!
萧易身后的项良默默捏了捏拳头。
“哎呦,还是王爷思虑周全。”夏太监立时改了口,笑眯眯道,“皇上在气头上说的气话,不能当真,若冷静下来再后悔……那倒霉的就是老奴了!”
萧易微微一笑,“很好。”
车轮碾着青石砖,慢慢远去了。
夏太监长长吁出口气,只觉得呼吸顺畅不少,也不知道为何,晋王给他的压迫感远胜于皇上!
他突然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晋王一直是跟在皇上后面沉默寡言的小跟班,从什么时候开始,晋王竟有了这样的气势?
“干爹,怎么打?”小内宦颠颠跑来请示。
“着实打。”夏太监有气无力叹道,连监刑也懒得监,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于是,这十来个朝臣虽受了点皮肉苦,两三日后却能下地走动,七八日后已是完好如常。
徐同和对儿子感慨道:“看看王允的下场,再看看这几个臣工……单凭维护下属这一点,皇上完全被晋王比下去了!就是夏太监倒了霉,平白挨了一顿板子。”
“挨板子总比送命强。”徐邦彦说,“我把王兰儿的东西全扔出了府,以后不准她再踏入徐家一步,若母亲责骂我,父亲别忘替我求情。”
徐同和冷声道:“那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幸好没听你母亲的许给你。你母亲也是伤透了心,往后不会同王家再有联系。”
他顿了顿,低声道:“皇上这次气狠了,我琢磨着他肯定不会再忍下去……你把你母亲和妹妹护送回老家祖宅,等京城局势平稳了再接回来。”
“您估计要多久?”
“不会太久了,晋王和皇上的争斗其实就隔着一层窗户纸,谁都知道,但是谁都不肯先捅破,大朝上这一场争执,算是彻底挑明喽!我猜,皇上必会先动手……”
徐同和说得没错,承顺帝准备先发制人,一举除掉萧易。
他一边密调三大营主力进京,一边借太后生病之名,召萧易和苏媚进宫侍疾,打算在宫中诱杀萧易。
可侍疾的旨意还没出宫门,一个惊天霹雳就击在他的脑袋上!
桃花汛来势汹汹,黄河下游沿岸溃堤三十余处,十数个县城一夜之间被大水淹没,二十多万百姓家园尽失,不得不外出逃荒。
承顺帝看着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眼前一黑,竟一下子软瘫在椅中。
昏过去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莫非真是天要亡我?
一场天灾,暂时冲淡了废太子案的影响,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此时最重要的就是赈灾稳定民心,防止灾民变流民,流民变乱民。
京城的高门大户也纷纷捐钱捐粮,这是惯例,各家都做熟了的。
可人们渐渐发现今年的情况不同以往,京城街头中竟也出现流民的身影,而且还有增多的趋势!
京城偷盗斗殴事件好像也多了起来。
其时已近四月底,随着一场又一场的连绵细雨,恐慌的气氛也如同阴霾的天气一样笼罩在京城上空——灾区赈灾不力,饿死上万人,饥民灾民们暴/动,快杀到京城啦!
五城兵马司忙着抓盗匪,顺天府忙着辟谣,可丁点效果没有,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各家店铺过午就上门板歇业,连最热闹的花楼都没了声响。
此时,任何一个□□都足以击碎人们脆弱的神经。
顺天府大牢偏偏出了意外,两个犯人突然越狱,不出意外的,被追上来的差役当场捕杀。
这两个犯人是因传谣入狱的,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而且是亲兄弟,他们死前哭喊道:我娘快死啦,让我们回去看一眼!
他们没这个机会了,但是这番话不过两个时辰,就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很快,顺天府又聚集起百十号人,不同的是,他们这次直接砸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