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在廊下立了好一会儿,强压着紧张不安的心情进屋,腆着脸陪笑道:“听说大房碰上件头疼事儿,素日里大房没少帮衬二房,媳妇这儿有个法子,想讨老夫人一个示下。”
苏老夫人慢慢啜了口茶,示意她继续说。
“咱家规矩不能破,可媚姐儿都和王府谈成了,现在毁约,那不是耍人玩么?宰相门前七品官,更别提亲王府的管事嬷嬷,若是跟晋王爷吹吹风,咱苏家能落到好儿吗?”
苏老夫人没出声,听得很认真。孙氏见状顿时信心大增,说话底气也足了,“依媳妇愚见,仍是用媚姐儿铺子的名头和王府做生意,但可以把铺子转给别人做。只要香料、价钱一样,谁管铺子主人是哪个!”
“嗯,也有几分道理,转给谁呢?”
“这人得信得过,若是走漏风声反而不美……媳妇看,不若让孙家接手,孙家子弟众多,多拐上两道弯儿,任凭谁也揪不出咱家的错。媳妇让孙家多出银子,决不让大房吃亏。”
苏老夫人打量孙氏几眼,笑得意味不明:“我小看你了。”
孙氏莫名心里发毛,讪讪说:“老夫人过誉,媳妇只想为大房解忧而已。”
“放屁!”苏老夫人抄起茶盏死命一砸,哗啦,茶盏顿时粉粉碎。
孙氏耐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白着脸不敢说话。
苏老夫人怒斥道:“给大房解忧?我看是给你自己捞银子!你从大房手里拿的银子还少吗?我是克扣你月例了还是刻薄二房了?竟打起侄女的算盘来,媚姐儿知道心里怎么想!”
“媳妇不敢说没存私心。”孙氏哭泣道,“二老爷那个样子,您是知道的,只能靠着大房过活,您在还好,若是有个万一……我们二房可指望谁?”
“媛儿的亲事来来回回谈了没十家也有八家了,不是嫌弃二老爷没出息,就是嫌弃孩子嫁妆少,有那小门小户上赶着来,可我们不愿意,媛儿说到底也是大家出身!”
孙氏膝行上前,抓着老夫人的袖子哭道:“媳妇不敢说假话,既能帮大房解决难题,还能让二房手头宽裕些,王府那边也能交代过去,这法子有何不可?”
苏老夫人板着脸说:“你自己和媚姐儿说去,我看你这个二叔母有没有脸开口。”
“娘!娘!”门口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二老爷苏尚和一步迈进来,“听说你有桩大买卖要交给我?”
苏老夫人刚要发火,然一看到小儿子老实木讷的脸,登时就骂不出口了。
小儿子的出生极其艰难,又是早产又是难产,没学会吃饭先学会吃药,三四个月就扎针灸,打小不知受了多少罪。
脑子也不大灵光,勉强考了个生员,自此再无进取,全凭老太爷荫庇,在鸿胪寺任了个从八品的主簿。
对于这个儿子,苏老夫人向来是宽容的,苏家谁都挨过老夫人的骂,只有苏尚和,老夫人连句重话都没有过。
“你又从哪儿听到的?”苏老夫人的语气颇为无奈。
“媛儿说的。”苏尚和憨笑道,“您和大哥要把大侄女的铺子转给孙家,让我们二房暗地里接手晋王府的生意。娘,您放心,我绝不把生意做小了,赶明儿挣了钱,先给大侄女买座庄子当嫁妆。”
他进来的同时,孙氏已顺势从地上起来了,闻言道:“媛儿是乱说的,大哥没那个意思,娘也不同意,你快别说了。”
苏尚和张大嘴巴,登时泄了气,“也是,我笨呼呼的哪儿干得好买卖!真是狗咬尿泡空欢喜。娘,您歇着吧,儿子走了。”
“你……等等。”苏老夫人内心挣扎半天,还是偏爱小儿子多些,长叹一声,“去问问你大哥的意思,若他乐意,就按你们的法子办。”
这就是默许了,孙氏还没来及高兴,又听老夫人说:“叫媛儿抄二十遍金刚经,七日后给我。”
孙氏失声道:“二十遍?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七天根本写不完!”
“不抄佛经也可以,跪七天佛堂。”
摆明了是惩罚苏媛。
孙氏不再多言,反正好处到手,抄就抄呗。
苍茫的暮色逐渐笼罩大地,晚风拂过,门轻叩一声,苏尚清脸上带着些许赧然,轻声道:“囡囡,有空么?”
苏媚从满桌的香盒香罐中抬起头,“爹爹来了,看看女儿调得香好不好?”
苏尚清敷衍地闻了闻,道:“女儿家调香当个消遣就好,那个……香料铺子给孙家好了。”
苏媚面色呆滞了一瞬,心下了然,笑道:“是二房的主意吧?不准大房和王府做生意,二房就可以?我竟不知道祖母的心也是偏的。”
“看你说的,给孙家又不是给二房。”苏尚清语气发飘,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大信,叹道,“你二叔也不容易,囡囡,看在爹爹的面儿上,算了。”
“爹爹宁肯让自己闺女吃亏,也要让孙家得便宜?”
“自不会让你吃亏,多少银子买来的,让孙家如数给你。”
苏媚当然不愿意,但和家里僵持不下也不是办法,没多少时间了,她不能困在府里。
铺子可以给孙家,但晋王府的生意她不会拱手相让,因道:“三千两,一文也不能少。”
“行,我去和你二叔说。”苏尚清顿了顿,又说,“把熏香方子也给孙家吧?”
苏媚瞪大眼睛,失笑道:“爹爹,你干脆把我也给孙家得了!方子是我自个儿研制出来的,可不算铺子里的东西。对不起,不给。”
“晋王府派人要货,你不给方子,他要铺子有什么用?”
“那把我的禁足令撤了,没的让我受委屈,往后我想出门就出门,谁也不准拦我。”
苏尚清为难,“这可有点难办,如果一开始你不弄香料铺子,哪有这么多麻烦事?……诶,你别掉眼泪,好好,囡囡受委屈了,为父答应你。”
苏媚趁父亲心存愧疚,试探道:“我听王府嬷嬷说,晋王很少用府外头的东西,这次全凭我的香好才用。铺子忽然换了东家,王府说不定会起疑心。不如爹爹寻个空档,和晋王解释一二?”
苏尚清含糊道:“等散朝的时候我找他。”
苏媚仍不放心,苦口婆心劝道:“其实晋王人很好,没有寻常宗室勋贵的骄纵,您也说他很有魄力,同朝为官,就算不结交,也不至于不说句话啊。”
苏尚清微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发,“囡囡莫担心,为父会好好和他说的。”
六月十五大朝会散后,苏尚清随几位同僚出了殿门,热浪卷着殿前广场的浮尘扑面而来,袭得他呼吸一窒。
前面就是晋王。
苏尚清和同僚作别,踱着四方步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正要出声,却见一个身穿大红曳撒的宦官疾步跑到晋王面前,神情恭敬地弯下腰,低眉顺眼地说着什么。
他注意到宦官眉心中间有颗痣。
脚底猝然升起一股寒意,他想起来女儿的梦话——抄家的太监眉间有颗褐色的痣。
当真是巧合么?
苏尚清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走了,下台阶时一脚踏空,差点一跟头栽倒。
萧易远远地瞧见,眉头略皱了一下,对夏太监道:“废太子谋反案是先帝亲自定的案,明确不准牵连太广,皇上登基时日尚短,不宜违背先帝意愿。”
夏太监见他似有不满,陪笑道:“皇上听了几位阁老的建议,心里也是拿不定主意,这才派老奴偷偷过来问您的意见。得嘞,老奴这就赶回去复命。”
出了宫门,萧易的马车驶出去好远,侍卫项良才悄声道:“主子,皇上好端端问你废太子案做什么?小的瞧着倒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不是试探,皇上用得着问我一个闲散王爷的意见?他是提前给我打声招呼,准备秋后算账了。”萧易漫不经心道,“勋贵大臣中不乏与废太子交好的,这下那群人可倒霉喽。”
项良问道:“主子既猜到皇上的用意,为何还反对?”
萧易嘴角翘了下,“尽人臣的职责而已。”
晋王府西角门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还未靠近,淡淡的香气就随风飘过来。
今日是苏媚的铺子送货的日子。
她会不会来?
萧易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上次让你们东家调的安眠香可带来了?”
这次来的是孙家七少爷,颠颠儿地跑来,笑得眼睛都看不见,谄媚地打招呼:“都有都有,承蒙王府照顾孙家的生意,小人给王爷请安了。”
萧易的脸登时冰冷似铁。
夕阳肆无忌惮将余晖洒到每一个角落,苏媚坐在廊下逗雀儿玩,周身都笼罩在光晕中,好似蒙上一层金灿灿的光。
一声怒喝破坏了这美好的画面。
“大姐姐!”苏媛冲进来,满脸怒气,“你在方子上做了什么手脚?王府把货全退回来了,还扣押了我表哥!”
苏媚淡淡瞥了一眼,“那是晋王府,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手脚啊,再说王府抓孙家人,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