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全程网上进行。
周一早上十点前第一轮交稿时间截止。
杜蘅提前一天把完稿交给江明津看过,又做了一点修正,周日晚上将作品上传,接下来就是等待第一轮比赛结果公布。
将作品传好以后,杜蘅关了电脑,躺到床上,看着头顶高高的天花板和摇曳的吊灯,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已尽人事,剩下的就听天命了。
他仰面躺了一会儿,缓了缓神,随即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把手机拿出来,到现在,他才有心思玩玩手机,放松一下。
他先把微信里找他的消息都回了,尤其是工作上的事,一一回复掉,然后点开了和商陆的聊天对话框。
最近都没怎么和商陆联系。商陆知道他在忙比赛的事情,很有分寸不来吵他,只是每天早中晚发几条消息过来,杜蘅不回他也不在意,过几个小时或者遇到好玩的事了就再发一条。
商陆发过来的最新一条消息是一个多小时以前,当时尼斯晚上七点钟,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商陆拍了一段街边吃晚餐的小视频发给他。
视频里先是商陆凑近的脸,商陆笑着问他比赛进展如何,又贴着话筒说很想念他,随即镜头一转,对着餐桌上的食物挨个给他介绍,他介绍时,旁边响起一阵起哄声,问是不是和他男朋友通话。
视频的背景音是一首轻快的酒吧音乐,配合着人群的笑闹声和商陆的说话声,仿佛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尼斯湿热的海风。
杜蘅的心情在音乐和海风里也跟着变得轻快,他想了想,回了一个“冒头”的猫咪表情,“我好了,刚把作品提交。你吃完饭了吗?今天在酒吧玩?”
发完消息后,他盯着自己和商陆的聊天界面看了一会儿,他回的消息往上滑,快三四屏幕全部都是商陆发给他的消息——在尼斯的展馆,街边的小动物,广场上的乐队、海边闲坐的人群……都是一些零散琐碎的小事,但是这样一溜看下来,感觉很温馨,就像有个人在哪儿都记挂着你。
这让杜蘅感到温暖舒服,也很安心,不会像从前一样,总是在期待和失望中徘徊。
他挨个点开上面的小视频,逐一看完。
刚看完最后一个视频,屏幕上就弹出电量不足的提醒,他这些天没怎么用手机,没怎么充过电,充电器一时都有些想不起随手放在哪儿了。
杜蘅现在也懒得动。
商陆还没有回消息。
杜蘅又等了一会儿,等到手机电量再次发出余量不足的警告,他给商陆发了条“晚安”过去,就调成飞行模式把手机扔在一边了。
头顶上的吊灯还在轻轻摇摆着,杜蘅的心思又回到了比赛上。
还是有些紧张。
他从前也参加过一些比赛,但规格和等级都不及这个高,也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过要拿奖。
愿望越强烈。
心情就越忐忑。
不知道其他人会设计什么样的作品,不知道评委会给自己打多少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进入下一轮……
毕竟江明津说了,他要拿第一才会收他当学生。
杜蘅想着这些事情,刚才的轻快心情褪去,一阵阵倦意涌上来。
意识模糊之前,脑海里朦胧闪过几年前,晏榕凭借东京积木公寓入围世界高层建筑奖时,他陪着晏榕等待结果的心情。
那个奖虽然是世界级的大奖,但在晏榕得过的众多奖项里,算不上特别重要,得到了自然是锦上添花,让晏榕的事业和名声都再上一层楼,得不到也不过是有些遗憾罢了。
可杜蘅却对那段心情,颁奖那天的情况都记得特别清楚,也许是他全程看着这座公寓的诞生,从概念到草图,再到设计施工,让他对这座建筑有不一样的感情;也许是因为这座公寓的大胆和奇特,曾令晏榕饱受国际建筑设计师的质疑和批判,晏榕对这些批判向来无所谓,反倒是他比晏榕更加上心。
颁奖的地点在芝加哥,晏榕那段时间刚好在美国出差。
起先他并没有和晏榕一起过去,后来晏榕说吃不惯酒店的西餐,非要他去做饭,又说酒店的睡衣穿了过敏,吵着要他带衣服过去。
杜蘅当即飞去了美国。
他清楚记得颁奖那天芝加哥的天气,酒店外的景色,风吹过脸颊的感觉,门口的喧哗祝贺声,以及晏榕脸上懒洋洋的倦怠神情和掩饰不住的骄矜……
往日如梦。
****
af学院赛一共300余人参赛,第一轮只留50个,淘汰率高达六分之五。
竞争本就激烈,更别说参赛的年轻设计师中,有不少实力强劲的选手,比如日韩两国的新锐设计师小村木子和朴志天,印度多西工作室的柯布,以及,roc的夏寻。
高手如云加上高淘汰率,让比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看头。
网站的自由论坛里,按照往年惯例,和看热闹的一般法则,从第一轮开始,大家就会押宝,猜最终谁能拔得头筹,是本次比赛的最终获胜者。
猜小村木子的有,猜朴志天的有,猜柯布和夏寻的也不少。
各种各样的预言贴把之前杜蘅的花边新闻全部给压了下去。
但很快,随着第一轮比赛结果的出炉,杜蘅的名字再次频繁出现。
杜蘅的作品出现在中国组a类展示区。
第一轮比赛,按照国家分成小组,每个小组被评为a类的作品晋级。其中以中国组的竞争最为激烈,163人,按照六分之五的淘汰率,只取前27名。
而杜蘅和夏寻,并列在中国组a类第一排。
杜蘅的名字下面,是他的设计图。
彼处·理想家园——那是位于传统村落中,改自80年代红砖厂的建筑群。
整个设计连接现在与过往,充满了人文关怀,对历史的关照,在岁月的彼岸,建立起一栋理想家园。
红砖厂是一代人的生活记忆和情感再提,杜蘅把红砖厂布局在整个建筑群的中心轴位置,一侧的消防水池倒影出厂房的影子,如同对老建筑的纪念。
又通过建筑材料的选取,在新与旧,现在与彼处的连接上达到了完美的平衡。他仍旧选用混凝土做里面,但混凝土全部做成“回”字型砌块,与红砖混合,这种复合里面材料,在质感与肌理上都与红砖厂的外立面保持了一致与延续,但在杜蘅说手下,新建筑明显又更加灵动、通透。
同时,在新老建筑之间,杜蘅加入了下沉步道和景观水池,让空间的明暗变化、高低对比变得丰富迷人。
杜蘅用成绩和作品,漂亮地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虽然还有人怀疑他的作品与晏榕脱不了干系,但明眼人、哪怕稍微在建筑上有所研究的人,都能看出杜蘅的这幅作品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很难出自别人之手。
因为是参赛作品,没有实物、题材不限,杜蘅明显更加肆意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对建筑体量的把控、克制,对人文的关照、体量,这些特质他在做宗瑾美术馆和启愿理想幼儿园的时候就有所展现,如今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更有个人的特色。
与杜蘅相对,夏寻交出的设计是海边一座异形的美术馆,小村木子的设计是错落有致的住宅,柯布的设计是巨大混凝土结构的纪念堂。
第一轮比赛不分名词高低,杜蘅的设计与这些种子选手摆在一起,丝毫不逊色,甚至更有诗意和韵味。
关于他的讨论,终于从晏榕身上,分出一半到了他的作品上。
还有人专门开贴,从布局、构造、采光、透视多方面分析分析他的这幅作品。本来关于杜蘅最高的楼是“九夜”开的八卦楼,现在终于被新的高楼给盖了过去。
比赛结果出来的同一天,夏寻气闷的约了韩峥喝酒。
韩峥坐在一张高脚椅上,看着脸色阴郁、心情明显不佳的夏寻,抿了一口酒,笑道,“出来喝酒开心点,什么事值得你这么不开心?”
说话间,他瞅一眼夏寻的神色,玩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天了,难道你还在想老板在曼谷说的话?”
韩峥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夏寻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扭过脸去,恨恨说道,“学长到底看上他什么了?竟然……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要把他的名字放到每一个设计图里!”
夏寻吸了一口气,咬牙道,“那么好的设计……他配吗?”
韩峥抿了口酒,“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可能这就是一物降一物。”
夏寻趴在桌子上,烦躁地撸了把头发,“那凭什么是他?论设计,论家庭,论学历,论作品,他哪样比得过我?我的作品才应该和学长的设计摆在一起。”
韩峥低头喝酒,不好再接话。
夏寻又恨恨地敲了下桌子,“那群评委也瞎了吗?竟然让他晋级,还把他的名字排在我的前面。”
韩峥劝道,“你反正顺利晋级了,有什么关系。”
夏寻又闷头喝了一阵酒,发了一阵牢骚。
韩峥犹豫半天,才说道,“说是实话,他的设计我看了,是挺不错的,外形、体量、材料都用得很好,既克制又出彩……”
夏寻愤怒地打断韩峥的话,“要不是学长一直帮着他,他怎么设计得出来。”
“唔——”韩峥皱眉看着夏寻,
“夏寻,我觉得你应该冷静一点。这明显不是老板的设计风格,老板从前可能帮他画过一些图,但这次应该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知道,老板去了曼谷,今天晚上才能回来,应该没时间管这边的事。唔……他的设计确实挺好的。”
“那又怎样?”夏寻瞪了韩峥一眼,紧紧握住酒杯,忿忿不平地说道,
“后面还有两轮,他如果能通过第二轮,那么早晚要和我遇上。到时他一定会输给我,学长自然会知道他选错了人,谁才是他设计上最好的伙伴和队友。”
***
夏寻和韩峥喝酒的同一天晚上,杜蘅也在喝酒。
晏臻说要给杜蘅庆祝一番,特意约了度假村的晚餐送到别墅里。
晚餐是当地有名的砂锅鱼头汤,扎肝和白芹,搭配了蟹黄小笼、蒜蓉扇贝和一些冷菜。
晏臻还叫了一盅黄酒,说这才有庆祝的气氛。
杜蘅平常不太喝酒,但因为比赛顺利通过,心情很不错,又见几位长辈这样照顾着他,心中很是感激,欣然答应下来。
苏楠眠全程指导餐桌布置,她年纪虽然上去了,品味依然绝佳,指挥别墅的服务员将餐厅布置在临湖的一间玻璃房,脚下就是暮色中的天目湖,回头一看,则是蓬勃幽深的竹海。
他们四个人一人一方围着一张小桌坐,中间鱼头汤热气升腾,四周暖气烘着,把寒冬也变得暖洋洋。
饭间,大家随便聊着天,江明津和晏臻有时聊着自己的事情,有时问一些杜蘅的事,家里的事,小时候的事。
听到杜蘅说家里爸妈都已经意外去世时,两个老人还吵了起来,争着要杜蘅做他们的孙子。
晏臻说,“你不是有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吗?怎么还要和我抢?”
江明津不服说,“那你不也有儿子有孙子,为什么还要一个?”
晏臻,“我家那两个都是不着家的,哪有小蘅这么乖,能陪着我们在这里一呆呆十天半个月的。”
江明津,“我家那几个难道着家?总想着往外面跑。”
苏楠眠打断他们,“那让小蘅给你孙子,给你做学生,不就好了吗?”
苏楠眠说罢,端起酒杯,“让我们再祝贺一次小蘅,旗开得胜,前程似锦。”
江明津和晏臻都举杯。
江明津看看远方的湖水,又看看杜蘅,郑重道,“为你日后的每一步,都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步。”
杜蘅本来笑嘻嘻听着三位老人说话,此刻闻言,眨了眨眼睛,眼眶忽然一下泛了红,他连忙举起酒杯,认真道,“谢谢江老师。”
一侧,晏臻的目光慈爱地落在他的身上,又似乎带着一些晦暗不明的深意,“爷爷也祝你,披荆斩棘,终能达成所愿。”
杜蘅一晚上,不由自主,就多喝了一些酒。
他考上大学的时候都没有人这样替他庆祝过,许龙甚至不许他读大学,想让他早点出去工作赚钱。这是第一次,那么多长辈与他一起庆贺,还不吝予他那么多祝福。他甚至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收到被他们这样关照。
等他们聊完天、喝完酒各自回房休息,已经十点多了。十点钟在杜蘅来说不算晚,但对几位老人来说明显很晚了,晏臻回房时,精神虽还不错,但神色明显很疲惫。
杜蘅很不好意思,把晏臻送回房间,又扶着老人家上床,盖好被子才关了灯出去。
他回到自己房间,在愉悦的心情和微醺的酒精作用下很快就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放松很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杜蘅才被楼下欧姆的叫声吵醒。
欧姆激动的叫声里,还伴随着汽车的喇叭声,和吵闹的人声。
度假村里一般寂静地可以听到窗外麻雀的叫声,很少有这么嘈杂的声音,杜蘅立刻醒来,套上外套,推开窗外朝外面看去。
一阵湖边的冷风迎面吹来,把杜蘅吹了个激灵,接着,远远的,他就看到欧姆朝一个身影扑了过去——穿着风衣的晏榕正从一辆suv上下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大褂、带着医药箱的人。看到欧姆飞扑过来,晏榕蹲下身揉了揉欧姆的头,一边回头和医生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带着人匆匆朝别墅里面走来。
杜蘅先是对晏榕的到来感到惊讶,随即心中预感不妙,他马上朝往楼下跑去,到一楼,他这才知道出了事,晏臻昨晚喝酒犯了病,正待医生来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