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来的人是商陆。
商陆上次从兰州回到上海,忙完画展的事情就回了法国。不过走到时候商陆就和他说过,圣诞节有假,想找他一起过圣诞。
现在圣诞假期定下,他给杜蘅打电话,商量一起过圣诞节的事。
商陆的意思是看杜蘅有没有空,希望杜蘅可以来法国玩,虽然冬天的欧洲不是旅行的最佳季节,但他准备了很多有趣的项目接待杜蘅,他们可以去瑞士滑雪,去芬兰住冰雪小木屋,去看极光,他家里人做的圣诞晚餐也很丰盛美味。
面对商陆的邀请,杜蘅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身后晏榕的目光如芒在背,让他根本集中不了精力。
“杜蘅,你还在听吗?是不是我打来的不是时候,国内已经晚上了吧,你还在公司吗?”
“嗯?没有,今天没去公司。”
“那圣诞节你要过来玩吗?”
“唔……我可能没有那么长的假期,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只是一个提议。你什么时候有假期都可以过来玩。”
“嗯。”
“你圣诞节打算做什么?”
“还没想好。”
杜蘅回答的明显有些敷衍,商陆听得出来,又说了几句后,便主动挂了电话。
杜蘅握着手机垂下手臂,偏头一瞥,余光里能看晏榕依旧站在那里。他又看了一眼雨帘,雨比刚才小一些了,不过依旧还是冷。
冒雨走到地铁站,也比和晏榕站在这里好。
但是晏榕不让他走。
晏榕拉住他的胳膊,从艾伦手里抢过雨伞,举在他头顶,“我送你。”
杜蘅立刻挣开,低喝道,“你又想干什么?”
晏榕看着自己猛地被甩开的手,眼中闪过浓浓的失落和难过,他轻声道,“不干什么,上次的事是我不对,这一个多月我也很后悔,我后悔死了……但今天我什么都不干,我就是想送你回家。”
杜蘅冷硬道,“不用。”他往旁边走一步,想绕开晏榕出去。
晏榕堵在他面前,急道,“下这么大雨你要去哪?你上车,你要是嫌弃那辆车是我的,那我不要了,这辆车送给你,你到家扔掉也行,报废也行,随你怎么处置。”
一辆阿斯顿马丁被晏榕说得好像一堆破铜烂铁,附近躲雨等车的人都投来好奇又震惊的眼神,杜蘅不耐道,“你要发疯自己发疯,别拉上我。让开!”
杜蘅生气,晏榕却一点都不生气,他只是深深盯着杜蘅,对现在的他来说,近在眼前的杜蘅就是最难能可贵的,不管杜蘅和他说什么,他都舍不得生气。
杜蘅被他看得心烦意乱,干脆扭过头去,“让开,这里闹起来你也不好看。”
杜蘅表情一片冰冷,举手投足间只有避之不及,丝毫没有往昔的爱意,每看一眼都让人伤心,偏偏晏榕又舍不得移开目光,他丧气地垂着头,吐出一口气,隔着一截距离,伸长胳膊将伞递到杜蘅手里,“你要是实在不想坐我的车,至少拿着伞,伞不用你还,我也不来找你要。”
杜蘅犹豫了一秒,伸手接过伞,看也不看晏榕,飞快冲进了雨帘中。
待晏榕回头去追,只能捉住雨幕里一个模糊的背影。
****
之后过了平静的几天。
杜蘅没有去还伞,晏榕也没有来要伞。
他把那把黑色配金色手柄的伞放在阳台角落里,权当无事发生。
af学院设计比赛出了最新消息,1月份开始报名,之后估计要投入大量时间到比赛里,他得抓紧时间搞定手上的项目。
周三,杜蘅起了个大早去兰州出差,又赶晚上的航班飞回上海。
当天出差来回其实非常累,但是他周四公司还有事,只能把行程安排得紧密一些。
回程的飞机是兰州那家建筑公司订的,对方一如既往的客气周到,三个多小时的飞行,给他订了头等舱的机票。
不过头等舱的待遇确实很好,远非经济舱能比,候机时有专门的休息室,飞机上提供丰盛的晚餐,座位可以展开了睡觉,让他不至于疲于赶路,能在飞机上休息一下,缓解工作的辛劳。
他躺在椅子里,复盘完一下今天的工作,然后浅眠了一会儿。
很快,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他揉了揉太阳穴,把座位调回去,简单的收拾东西准备下飞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杜蘅?是你吗?”
杜蘅回头一看,是大晚上也戴着帽子和墨镜的陆冲。
陆冲穿着一件宽松的印花连帽卫衣,下面是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中间露出一截白色的t恤边,一看就明星范十足,身后还跟着两个帮他拿行李的助理。他把帽子拉下来,三两步朝杜蘅走来,嘻嘻笑道,“真的是你!这也太巧了,我俩竟然做了同一架飞机。我在兰州拍戏,你在兰州做什么?出差吗?”
杜蘅点头。
他和陆冲算不上熟,因为晏榕的关系见过几次面而已。
但陆冲明显不这么觉得,他非常热情地把手搭在了杜蘅的肩膀上,同他肩并肩地从飞机里走出来。
杜蘅倦意未消,没什么力气把陆冲的手拿开,拿开也没用,陆冲太热情了。
“你最近工作很忙吗?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杜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前和陆冲见得也不多。
陆冲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就能说一堆。
“你不出来,晏榕也就不出来,傅思铭最近家里有事,哎,他俩不出来,我妈竟然也不许我出来。你都不知道我多无聊,这个戏又拍得特别久,我都在甘肃呆了快一个月了,这次剧组找的地方又破又冷,没有酒吧就算了,连外卖都没有,信号也差,2g网速都没有,天呐。再待下去我就要憋死了!”
陆冲仰天长叹一声,“能在这里遇到你太好了,终于有个外面的人和我说说话了。对了,你和晏榕到底怎么回事?你俩……是在一起还是分手了?前段时间晏榕为了你要死要活的说什么你不要他了,最近怎么又听傅思铭说,他和晏伯伯闹着要和你结婚。”
杜蘅身体一僵,困倦中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结婚啊,晏榕在跟他爸闹,不要和陈嘉仪结婚,要跟你出国结婚,你俩复合了?”
杜蘅乍然听陆冲说起这些,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当即否认,“没有的事。”
陆冲把墨镜推下来,露出怀疑的眼神,“真的没有?你俩真要结婚可不能瞒着我,虽然傅思铭那家伙总说我唱歌不好,但我出场费很贵的,如果你们办婚礼的话,我可以不收钱免费表演。”
陆冲说这话时,他身后的助理一脸焦急的插进来,拦住陆冲说前面是普通通道,他不能从那里出去,他得走vip通道才行,否则被粉丝认出来就麻烦大了,他们今天可没带保镖出来。
但陆冲正在兴头上,一点不听助理的话,说这是他私人行程应该没什么人来接机,揽着杜蘅不肯放手,“晏榕最近因为你可是彻底转性了,已经两个多月没跟我们出来玩了,怎么叫都不出来,说什么他现在家里有人,不能再出门玩了,让我们都别叫他。杜蘅哥你可真厉害,把晏榕管得服服帖帖的。”
晏榕转性了?
杜蘅不由得想起那天在北岸美术馆看到的晏榕,不咄咄逼人也不盛气凌人,确实和往日的晏榕相差甚远。
但这并不能说明晏榕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两个月谁都能装,然而本性难移,那才是决定人一辈子的东西。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晏榕不也表现得一往情深是个完美情人的样子吗?说要谈恋爱的时候,晏榕不也做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吗?可背地里,晏榕真正的想法谁又知道呢?
见杜蘅不说话,陆冲继续问道,“你们准备去哪里办婚礼?晏榕那家伙曾经说想去古堡办婚礼,你们有选好古堡吗?哎,古堡婚礼有什么意思啊,办悬崖婚礼吧,多酷啊!”
“我不知道,和我没有关系。”杜蘅并不想听陆冲说这些有的没的东西,晏榕想干什么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马上就要到出口了,依稀能看到外面围了很多人,他抬手推开陆冲,只想赶紧出去,回家睡觉。
陆冲被推开也不恼,依旧积极主动凑上来,看起来真的是在外面拍戏憋坏了,特别想找个人说话,“你一个人?那我送你回去吧。以后你就是我嫂子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别和我客气。”
杜蘅推也推不开,甩也甩不掉。后面的助理跟在陆冲后面,拉不住人,急得没办法。
两个人纠缠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出口,迎面,一阵热烈汹涌的声浪涌了过来。
杜蘅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沿着接机通道,乌泱泱全是人,都兴奋地叫着陆冲的名字,举着陆冲的横幅。
陆冲自己也呆了下,扭头问助理,“谁把我行程透露出去了?”
助理顿足叫道,“肯定是黄牛或者私生卖了你的行程。快,你赶紧出去,我让司机开到外面等你。”
陆冲一面答应助理的话,一面不忘记把杜蘅带上,“你快跟我一起走。”
杜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冲拽入了人群里。
一时间,无数的手机对准了他的方向,拦在他的前面,挤压着他的空间,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浑身上下使不上力气,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心悸。
他小时候,爸妈空难去世之前,他其实不怕与人接触,他六一儿童节表演过节目,小学一年级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说过话,过生日会邀请很多小朋友来家里玩,给同学送蛋糕,许知意和杜昕从来没担心过自己的儿子与人交往的问题。
他开始对人感到害怕,感到恐慌,源自他爸妈去世后,一场又一场的安慰。说起来很荒谬,大家觉得他可怜,需要被安慰,又或者他们的“爱心”需要被看到,“善良”需要被施舍出去,于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纷纷赶来安慰他。
一波一波的人来他家,给他送安慰,顺便争夺他的抚养权,瓜分他爸妈留下的遗产。
学校里各种各样的报告,需要他到场,充当一个受到伤害的道具,展示自己的弱小可怜、悲痛,烘托他人的慷慨友善。媒体的相机闪得他眼睛疼,话筒戳到了他的鼻子,他被剥夺了隐私,在公众的目光下被chiluoluo的剥开伤口,一遍又一遍。
慈善类似于一种表演。
那些人,带着良善的面具,却如同洪水猛兽。
那时候,他舅舅为了表达对他的关切,很乐于配合这些演出,于是在多媒体教室,他一次次被带回父母去世那一天,被迫讲述失去双亲的痛苦,那些他不需要的同情、怜悯通通被强加到他身上。
后来,杜蘅就躲了起来,再也不想去学校,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他只想躲在角落让那些伤痕慢慢痊愈,保留自己微弱的自尊。
现在,那些伸到他跟前的手机,碰到他衣服的单反,再度让他回想起那些闪个不停的相机,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他双手冰冷,身体僵硬,任由陆冲拉着自己跌跌撞撞往前走。
陆冲在深山老林拍了个多月的戏没露面,粉丝们群情激动,难得能在普通通道见到偶像,围着陆冲一通狂拍不肯离开,还有狂热的粉丝想要冲上来抱陆冲。
一片混乱的场面中,杜蘅被陆冲带进了男厕所。
“呼~”陆冲抵在门上,长长呼了一口气。
跟进来的一个助理羽绒服上的帽子都被挤掉了,喘着粗气叫道,“你上两个月才因为负面新闻上了热搜,今天这么混乱,明天那些黑子又该说你扰乱公共场合秩序了!”
陆冲草草安慰了助理几句,然后转向杜蘅,他见杜蘅呆呆的站在那里,以为杜蘅是被自己的粉丝规模惊呆住了,得意地解释,“我很红的。你玩微博吗?我微博有五千万多粉丝,我上热搜上的可多了,不是买的热搜哦,都是真的。”
杜蘅没理他,安静的卫生间暂时让他放松下来,不过他手脚还是有些发抖,一想到外面全是人,更加让他难受。他冷着脸问,“还有多久能走?”
陆冲摸了摸鼻子,“去联系人来接我了,应该一两个小时差不多吧。你先……”他想说坐一坐,但看了看这个环境,识趣地闭嘴了。
半个小时后,外面的粉丝一点没有散去的意思。
倒是助理又带来了噩耗,“果然又上热搜了。”
上热搜的还不止陆冲一个人,连带杜蘅也露脸了。
陆冲凑过去看助理的手机上的微博,看完回头上下打量了杜蘅一眼,“杜蘅哥,别说,你比一般的明星好看多了,要不今天你红了,干脆别干设计往娱乐圈发展吧。保管赚钱比你做设计多。”
助理哭丧道,“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看看下面的热评,都在猜你朋友是不是你圈外男友。回头又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管他们呢。”陆冲满不在乎道,“哎,等等,我接个电话。”
陆冲走开去接电话。
杜蘅头疼地靠在洗手台上闭眼休息,他并不想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每次汇报的时候,站在台上,他都安慰自己这些不算什么,他已经长大了,也完全接受了父母故去的事实,他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不再受任何人的左右,不必害怕他人的目光和注视。
但……有些东西、情绪,好似完全不受控。人多还是会让他觉得不自在、难受,而更多的注视则让他觉得恐慌、害怕。曾经的那些注视反复提醒他爸妈去世的事实,让他本能地想要回避、躲起来。
“杜蘅——”陆冲走过来,杜蘅都没有反应过来。
陆冲朝杜蘅做了个鬼脸,讨好的说,“刚才晏榕给我打电话,他骂了我一顿,说带了人来接你。我听他语气挺生气的,待会儿你可得帮我说好坏。”
杜蘅垂着眼睛,睫毛扑闪了一下,他当然想赶紧从这里离开,但一想到晏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