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从纽约飞回来的mu588号航班在浦东机场降落。
这趟航班原本应该晚上七点多就到,中途因天气原因,晚到了四五个小时。
半夜的机场,依旧灯火通明,抵达的出口,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混杂在人群里,给人一种很热闹的错觉。
但等人从航站楼里出来,上了出租车,远远把航站楼的灯光甩在身后,一头钻进城市的黑暗里,深夜无边的寂寥就疯狂涌了上来。
长途飞行极度消耗体力,杜蘅靠在车上想闭目休息一会儿,脑袋里却嗡嗡作响,飞速转着出差这一周发生的事情——要根据宗瑾先生那边提供的资料对美术馆的展区做深一步的细化处理,有几个地方他要想一想怎么做效果会更好,还有因宗瑾先生的引荐而认识的人,获得的几个机会,他也要认真思考一下有没有适合他的。
一路上想着这些事情,快到家时,杜蘅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
刚眯眼,就被一场噩梦惊醒。
梦里浮现出他舅舅蜡黄凶狠的脸。
前两天他在外出差时,半夜接到舅舅许龙的电话,和往常无数次一样,又是找他要钱。他爸妈空难去世以后,许龙成了他的监护人,舅舅和外甥,本该是血缘至亲,但许龙好赌,花钱如流水,早些年把他爸妈留下的遗产几乎用光,后来就找他要钱。
尤其这几年,他工作赚钱以后,许龙要钱的频率就越要越高,数额也越来越大,刚开始他顾念亲情多少给一些,不过这回杜蘅没答应,他要开工作室,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挂断许龙的电话之前,对方说了些很难听的话,说他连唯一的舅舅都不救助,活该当个孤儿。
杜蘅从短暂的噩梦里惊醒,快垂到胸前的头猛地抬起来,往车窗外一看,正好车到了小区门口。
杜蘅用双手搓了把脸,告诉司机进小区之后该怎么开,停在几号楼前面,然后付钱、和司机道谢,去后备箱把一个28寸的行李箱拿下来,再摸出门卡,回家。
凌晨两点的小区只有零星几盏灯火还亮着,一路上静悄悄,显得行李箱从地上滑过的声音格外清晰。
杜蘅靠在电梯的扶手上,看着显示屏上一节节上跳的数字,心里忽然涌起一种空荡的、无牵无挂的孤寂感。
数字背后所代表的,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处居所,并不是家。
家是有人等他回去的地方。
就像小时候爸妈都还在的日子。
每天放学都有人等他回家。
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爸爸工作间里亮着的灯,厨房里传出来的炒菜的油烟气……处处洋溢是温情与欢乐,总是让人感到放松、充满期待。
可时间远去,爸妈的面容都在记忆里模糊,哪怕还留着他们的照片,也想不起他们真实的模样。
爸妈离开的这些年,他曾短暂的把和晏榕待在一起的地方当成家。
是把他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得太简单了,血缘亲情之外,想要建立紧密的、相互信任的家庭关系,何其困难。
杜蘅从电梯里出来,心里毫无波澜的去开指纹锁,他一周没回来,家里一定冷清得落了灰,冰箱里的食物多半也过期不能吃了。
“吱——”防盗门推开发出细微的声音,杜蘅的手随之一顿。
书房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片灯光。
“是谁?谁在房里?”杜蘅以为进了贼,精神一下子清醒过来,大声朝里面叫道。
他把行李箱在玄关放好,“啪嗒”一下按亮过道里的射灯,一边把手机抓在手里准备有情况就打110,一边将另一只手放在门口的对讲机上。
“你怎么才回来。”从书房里走出来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是晏榕。
杜蘅呆了呆,紧张的心一下放空,放在对讲机上的手也垂下来,他盯着晏榕喃喃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书房的门被打开,暖黄色的光芒一路流泻到过道里,晏榕就从那束光里走出来,一下子就把这个原本孤寂的夜晚变得生动鲜活起来。
杜蘅立刻从旅途的疲乏中清醒过来。
晏榕身上的t恤皱皱巴巴的,就像在这里等了很久。
“看看都几点了,你不是七点多的飞机吗?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晚饭都没吃就来你这里等着了。”
晏榕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停在他面前,含糊不清地用恼怒的口吻说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我派了司机去接你,没接到吗?真是,这么点事都做不好,要他们干嘛?”
杜蘅觉得自己的心情在短暂的几十秒内不由自主地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之前他是接到过陌生电话,不过他以为是舅舅换了个号码要钱,就直接挂掉了。
现在,他看着骤然出现在他家里的晏榕,不知道要回答他哪个问题,只是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晏榕抬手捏了捏杜蘅的下巴,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得意地问,“怎么样?看到我在这里惊喜吗?有没有很开心?”那天在泳池他虽然立马否定了傅思铭的话,但他不介意现在对杜蘅好一些,毕竟他俩谈恋爱呢。
杜蘅睁大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又一次被晏榕拿捏住了软肋。
晏榕嘟着嘴,趴在杜蘅的肩膀上,撒娇道,“我好饿,叫个外卖或者你给我煮面条吧。”
“那你起来,我换个衣服去煮面条。”
杜蘅闪躲开晏榕的纠缠,去卧室换了一套家居服,然后飞快逃进了厨房。
他自己也饿了,在纽约出差的这一周,早就吃腻了各种西餐,今天在飞机上也没吃什么东西,晏榕不在,他也会给自己煮个面垫垫肚子。
冰箱里的蔬菜果然放坏了,他把面条、鸡蛋和冷冻的肉和百叶包找出来,开始煮面条。
他刚把面条放在煮开的汤锅里,晏榕就跟进厨房,从后面抱住他,往他手上塞过来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喏,这个送你的。上次在医院就想给你,都是因为……弄得我都忘了这回事。”
晏榕从背后将那只价值二十几万的三色手环套进杜蘅的左手上,又扬了扬自己手上同款的手环,两只手环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手环的质感极佳,细碎的钻石在厨房的暖光灯下熠熠生辉。
晏榕满意的说,“这个凑一对可不容易,很难撞款。喜欢吗?我可是第一次和人带这种玩意儿。”
杜蘅瞥了一眼手环,马上转开眼,锅子里的水汽蒸得人有些晕,这样的晚上温柔得如同一个梦境,让人稍不留神就能一头跌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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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吃完面之后,两个人一起洗了澡,在浴室里闹了一阵,才回卧室睡下。
杜蘅时差还没倒过来,又被晏榕折腾半宿,一直睡到第二天快傍晚,听到卧室门外传来的声音,才缓缓醒过来。
晏榕在外面打电话,时高时低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听语气心情不是很好,像是在发脾气。
不过具体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有晏榕怒气冲冲的几个片段传进来,
“我不来。”
“说了不来就不来。”
“我有事。”
“他约的他自己搞定,跟我有屁关系。”
……
不知道是谁惹他这样生气。
杜蘅翻了个身,一动,牵扯得浑身肌肉酸痛,他有点不明白晏榕哪来那么好的体力,昨天弄到那么晚,今天还能中气十足地发火。
他拿过手机,准备今晚不做饭,点个外卖算了。
刚打开饿了吗,还没挑好吃什么,就听到卧室门打开,晏榕进来的脚步声。
晏榕把手机一丢,趴在他身上,连着被子将他裹在怀里,像只不开心的猫咪一样在他脖子处蹭了蹭。
蹭了好一会儿,把气都出干净以后,晏榕抬头瞟了一眼他的手机,“别点外卖了,我们出去吃。我带你吃好吃的。”
说罢,不等杜蘅回答,晏榕就把人从床上拉了起来,随手从衣柜里挑了两套衣服给两个人换上。
晏榕带他去吃日本料理。一家怀石料理餐厅,四位数一份的刺身拼盘摆成荷花造型,装在精致的小碟子里呈上来,晏榕夹起一小块海胆,沾好绿芥末和极鲜酱油,体贴送到杜蘅的盘子里。
吃完日料后又带杜蘅去看电影,挑了一部当季热映的歌舞爱情片,在满电影院的情侣里,晏榕扣住杜蘅的手,像其他情侣一样悄悄和杜蘅咬耳朵。
最后两个人在夏季遍布梧桐的马路上乘着晚风散步回来。
杜蘅感受到了晏榕口中谈恋爱的滋味,确实无与伦比的好。
不得不说,晏榕是个很好的情人,尤其是他愿意对你好的时候。
温柔大方有情趣,风度翩翩优雅得体,恰到好处的关切,还会说许多让人开心的漂亮话。
那些在情场上锻炼出来的种种技巧,如今都用在他身上,让他有种再次陷入热恋的错觉。
这样的晏榕,原本就有100分的魅力,此时他刻意放大,好像无处不被他的光环笼罩。
如果什么都不去想,不细思不深究,忘掉过去,不纠缠于往事,好像他们能这样一直走到白头。
但这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