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夏野森就被柏子仁隔三差五的揶揄气的血压飙升,不得已之下只能打道回府,喊了自己的家庭医生回去看病。
临走的时候嘴里还嘀嘀咕咕着“后生可畏”、“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使英雄泪满襟”之类的酸话,落到了柏子仁耳朵里可就成了敌军退堂鼓的一样的声音,叫他生出一种打了胜仗般的飘飘然,前天夜里那些酒水里的药物,还有在暗房里跟人发生的打斗,乃至后来天台上发生的种种曲折,都在午后筛进来的阳光里头沉寂下去……他靠在靠枕上,想要听一听此时此刻自己心里的声音。
沈墨坐在床边上,居然摸出一本马塞尔普鲁斯特所写的《追忆似水年华》,静默地看了起来,低垂的眼睫毛上有浮尘跳动。
柏子仁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内心忽而就分裂出正邪两股力量,颇为代表性地化身成了天使跟恶魔,叽叽喳喳地进行着拉锯战。
天使煽动着翅膀,把象征着爱情的弓箭紧紧攥在手里,气呼呼道:“你呀你,你可别听那个红皮肤长尾巴的坏东西的话,你自己根本就还没看清自己的内心,你怎么知道你喜欢那个叫沈墨的家伙,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什么激素导致的本能悸动,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兽类繁衍欲望的本能,这只是作为物质的你做出的错误判断,你要脱离物质,回归到精神上的你,遵从你所受过的教育跟教化,做出最符合逻辑的思考……”
柏子仁翻着白眼望过去,心说这什么鬼东西,怎么大道理一套一套听不懂,说的还尽是跟沈墨差不多的说辞,什么自己现在对于沈墨的迷恋只是一时兴起,一时糊涂,语气里头充满了一种对他智商情商的鄙夷,好想他只是个三岁的小孩子。
他把头扭过去,望着坐在他肩头点烟的小恶魔,戳了戳他的红尾巴,道:“喂,你也是我的意识化身,你怎么说,我要不要听那个长了鸡翅膀的家伙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好想还有点儿道理……”
天使气结:“谁长鸡翅膀了,你这愚蠢的东西!”
小恶魔瞥一眼气急败坏的天使,吐了吐舌头道:“干!那家伙什么都不懂,几百岁了都还是个老处男,能知道个啥!”
“我跟你说,感情这东西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谁规定感情一定得是纯洁的,圣洁的,你就说再矫情的圣人,那他遇到心仪的对象还不是想着要跟人家滚*床单,跟人家生孩子,你能说人家就不是圣人啦?”
“要我说,你但凡对一个人有了欲望,那就是有了感情,这就是铁证如山的东西,你就说过去几十年,你除了跟你五指姑娘大战之外,还对谁有过这种冲动?”
柏子仁默默点头:“那确实是没有……这么说,我确实就是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喜欢沈哥咯!”
小天使道:“你这个大蝙蝠子,你……你根本就是强词夺理,你胡说八道!”
“啪叽——!”
小天使只觉得一股子巨力扇在屁股上,自己就跟个炮弹似的砸到了窗台上,保养甚好的羽毛都落了一地,始作俑者柏子仁拍了拍巴掌,同小恶魔击掌庆祝,龇牙咧嘴道:“我就说早该把这家伙给做了,都是这家伙在旁边煽风点火,搞得我心里头摇摇摆摆不确定,要是你偷摸着把他给做了,我也不会迷迷糊糊浪费这么多时间,说到底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话间居然又恼起来,一指头弹飞了小恶魔,又是“啪叽”一声撞在窗棂上,跟小天使压在一起消失不见。
柏子仁这一番心理建设委实到位,但最终其实也没有偏向任何一方,他知道自己对沈墨已经产生了种种的欲望,想霸占他,想时时刻刻看着他,想叫他的微笑只给他一个人看,想叫他的呼吸只给他一个人听见,从这无数的欲望的出发点里衍生出了更为崇高复杂的感情。
他想要了解沈墨的过去,抚平他心里的创伤,揭开他用于伪装的面具,令他再次成为一个鲜活的灵魂个体,甚至到最后,他们能否携手到永远都已经不再重要,他希望成为供养这株铃兰的腐殖质,只要沈墨能开出璀璨芬芳的花朵,他就心甘情愿低到尘埃里头。
柏子仁抽抽鼻子,疑惑道:“沈哥,怎么闻不到你身上的铃兰味儿了?”
沈墨合上小说,有一瞬间想要露出此前那种温暖疏离的笑意,可恍惚间又变成了嫌弃的神色,继而一指头弹在柏子仁的脑门上,没好气道:“你这一下午,不是气老夏,就是装疯卖傻,这会儿好不容易说点儿正经话,上来就是这么没营养的问题……”话间忽而被柏子仁捉住手腕,不由痒的直往后缩,“你放开,你个傻大个子,我从昨儿开始就还没正正经经好好洗漱一回,我就是个花变的,我现在也是一身汗臭,一点儿香味没有了,何况这香水本身就是个淡香款……”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个傻小子,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柏子仁把鼻子凑到沈墨的手腕上,迷醉似嗅了半晌,痴汉一样嘿嘿笑道:“原来这才是沈哥本来的味道啊……真好闻……”
沈墨:“……你是狗吗!”
柏子仁从善如流,呼哧带喘地叫了一声:“汪!”
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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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轩把夏野森送到私家车上,刚到病房门口就看见不堪入目的一幕。
柏子仁像条狗一样扑在沈墨怀里,不时地“汪汪”乱叫,沈墨的真丝衬衫扣子叫他拱开了一颗,此刻人也笑的花枝乱颤,脸上的神情简直无异于怀春的二八少女,哪里还有半点社会精英的利索模样,实在是世风日下,有碍观瞻。
李轩一面恨得牙痒痒,一面酸溜溜地当了一回柠檬精,恨恨地发了朋友圈:我草*你*大*爷,秀恩爱,分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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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三天之后,柏子仁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赖在医院里头。
哪怕对此前支持他的护士小姐姐使用美男必杀技,对方也还是头疼地表示,他这样的身体素质,因为这点小伤就霸占三天的床位跟其他医疗资源,实在是非常不恰当的行为,而至于柏子仁为何如此执迷于住院,其他人看不出来,李轩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住院这三天里,沈墨除了回家洗澡之外,其他时候全都拿来守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真看不出柏子仁那拙劣演技之下的小心思,还是他自己也乐在其中,总之两个人你来我往,柏子仁叫一声头疼,沈墨就给他擦驱风油,按太阳穴,柏子仁喊一句肚子饿,沈墨立马又会变着花样儿给他做吃做喝……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在一夜之间变了花样,进程更是恐怖,像是一下子从温吞水,变成了即将爆炸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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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沈哥,我觉得我这一爬起来,眼睛就发黑的厉害……哎哟,我*操,谁他*妈偷袭我!”
第四天早上,柏子仁迷迷瞪瞪醒过来,还没看清楚床边是谁,就开始习惯性的要死要活,不想戏演到一半就被个鹅毛枕头砸了个满头满脸,不由恼起来要跟偷袭他的人干架,直到蹦起来窜到门口开了灯才看到李轩叉腰站在床边上跟他对视。
李轩恨铁不成钢道:“行了!沈哥他回去开车了,说是要亲自过来把你给接回家去供起来,你这待遇,千八百年了我也没见过第二个,还有你这个搞定沈哥的速度,你让中国高铁的脸往哪儿搁,你这简直是光速犯规!”话间把柏子仁的衣服收拾了塞进包里,一把戳到他怀里,又狐疑地去看他屁股,问:“我说你该不会是什么男狐狸精吧,这勾搭人的本事,根本就不是人类所为!”
“现原形吧,你这孽畜!”
柏子仁翻了个白眼,看着李轩捏着个不伦不类的六字真言手势戳在自己额头上,不胜其烦地打掉他的爪子,转而转了一圈,大字型躺在病床上,一时觉得见不到沈墨,如隔三秋,一时又觉得压抑之后的相见必然又是小别胜新婚,心里酸酸甜甜,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滋味美妙,难与他人言。
片刻之后,他又皱起眉头来,眼看四周无人,忽然一把拉过李轩坐到床沿上,进而凑过去贴在李轩耳朵根上,像是要同他耳语一番。
李轩双手护住心口,警惕道:“喂,你干嘛,你可别乱来,你没底线想背着沈哥乱来,我可不奉陪,我是有原则的人!何况你还不是我的菜!”
“你妹,你胡说什么呢!”
柏子仁打掉他的俩爪子,沉吟了片刻就把在撒旦伊甸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李轩,其中激烈曲折的部分一带而过,后来又把沈墨含糊其辞的解释说给他听,让他也给参谋参谋:“其实后来这儿的医生给沈哥做检查,说是真的只是些皮外伤,哪怕是腿上那个流血流的最厉害的刀口,最后都没有缝针,只是弄了个什么液体创口贴给贴着,其他地方就更没所谓了,说是只消了消毒就算了事,过度医疗还有可能适得其反……”
他皱了皱眉头,“但是我很介意沈哥后来说的那一番话,他说皮肉上的痛苦其实是很容易忍受的,但之所以那天晚上,他产生了那么大的应激反应,是因为当时的场景,还有那些人对他所做的事情,让他想起了以前的不好记忆……”
李轩闻言脸色居然跟着沉了下来,他从柏子仁的叙述里大致猜测到当晚的情形,而根据他后来的解释,这些事情让沈墨想起了以前的丑陋记忆,难道他以前也曾受到过这样的伤害……可沈墨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究竟是怎样的恐怖害怕,才会在一个成年男人身上留下如此深重的印记,令他在多年以后还会产生剧烈的应激反应……他简直不能想象。
柏子仁摸着下巴道:“你也知道,我对沈哥的了解,也就小指甲盖儿那么一丁点,虽然以后要在一起生活,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熟悉,但如果能提前补补课就再好不过了……”
李轩应道:“你的意思,是想问问我,知不知道一些关于沈哥过去的事情?”
柏子仁点头。
李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好半晌才坐到病房尽头的飘窗上,幽幽道:“兄弟,你问我这个,可就是问错人了。”
他龇牙一笑,“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沈哥他以前,见谁都带着个面具,你跟他说话聊天,能知道的信息也只能供你参考个大概,换句话说,他在外头,在我们这些不大熟悉的人面前,营造出来的这个人设,就是个特别泛泛的形象……”
“我打个比方啊,跟他认识这么久了,好像什么事儿放在他身上都能成立,你说他是个高知分子,他那通身气派一点儿不差,你说他是个儒商,似乎也能成立,或者你说他是个演艺圈里急流勇退的明星,隐居在此的商界新贵,也都说的过去……”
“沈哥呀,就是什么都是,什么也都不是。”
柏子仁闻言咂咂嘴,心道李轩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但又根本就是屁话一通,刚想揶揄两句,不想李轩忽而话锋一转,贼兮兮地凑到他身边,压在他耳朵根子上像是要耳语一番,柏子仁如法炮制,骂他“非礼”。
李轩白眼翻到了头顶上,才一巴掌拍在柏子仁脑门上,咂嘴喝道:“你个狗东西,老子跟你说正经的,你再不听我以后可啥也不跟你说了!”
柏子仁闻言立马正襟危坐,小心陪着道:“您说,您说,小的听着。”
李轩看他自从弄清了心意,不再迷惘之后,整个人都变成了贱狗一样的存在,浑身贱兮兮的讨人嫌,不由忍着白眼道:“妈的,你那什么表情,恋爱的酸臭味!”
“爷,您快说吧。”
“贱人你……咳咳!”
李轩清清嗓子,又道:“你既然带沈哥锻炼,肯定知道他右肩膀受过伤,做不了什么大重量的动作,我听说……”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这个伤还是个陈年旧疾,说是在沈哥还年轻的时候就留下来了,有的人说是被车撞的,有的人说是走路不小心碰着了,可我听说……”
“……是沈哥以前遇人不淑,碰到个黑心眼儿的家伙,最后人财两空,还叫人给阴了!最后才留下这么个伤来,所以虽然从我认识沈哥起,他就一直是个富贵闲人的样子,但你前前后后连起来想,就知道沈哥年轻的时候,必然也是坎坷过的吧。”
柏子仁皱着眉头不说话,他觉得心脏叫人狠狠抓了一把,又酸又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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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呢?怎么搞得气氛这么严肃?”
沈墨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柏子仁跟李轩四目相对,空气里竟然弥漫着一丝愁云惨雾的意思,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想柏子仁跟个大猩猩一样猛然跳到自己跟前,倏然把他抱起来压在墙上,一番耍赖之后竟然拿脑袋轻轻撞在沈墨怀里,装傻充愣道:“沈哥,既然你答应跟我交往了,那我觉得你以后叫我得改个称呼,你可以叫我欧巴,或者好哥哥,再不济的话……”
他不顾沈墨跟李轩目瞪口呆的表情,犹自陶醉道:“再不成,你叫我小心肝,小宝儿也行……”
李轩觉得他根本就没把刚才那话听进去,好好的严肃气氛叫他一出闹剧的弄得荡然无存,着实叫他气的七窍生烟。
沈墨看他跟个小牛犊一样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不由无奈笑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交往了,还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都是跟谁学来的……”
柏子仁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讲话,只是自顾自地把刚才的思路继续下去,继而在某一个时刻醍醐灌顶,灵光乍现一般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沈哥我想到一个更绝的!”
沈墨跟李轩也无暇顾及其他了,只是问他:“是什么?”
“你以后就叫我死鬼!”
沈墨:“……”
李轩:“……”
*
别看柏子仁才二十出头的年级,可内心里头封建的像个清*朝*余孽,很多匪夷所思的老旧想法都能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譬如这个“死鬼”的称呼,就是他在某些劣质古早电影里头学到的骚*浪对白。
彼时镜头里头正演着不正经的男主跟不正经的女主勾勾搭搭,试试探探,最后男主以一个轻薄的吻捅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柏子仁豆蔻年华,委实跟着里头的跌宕起伏曲折了一番,而女主在欲说还休之际,只是拿手指头戳在男主额头上,喊了一句——
“你这没羞没臊……挨千刀的死鬼!”
这一句缠绵悱恻叫柏子仁心里酥麻了许久,从此认定这人世间的种种情话,大约都抵不过这一句含羞带臊的“死鬼!”
沈墨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打量他许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挣扎道:“脑袋上挨棍子的是老夏,怎么痴呆的反倒成了你啊,快放我下来!”
柏子仁看沈墨并无叫他死鬼的打算,一场期待落空,又不敢过分得寸进尺,只能悻悻把他放下来,嘀咕了一句“小气”,就把沈墨放了下来,继而拎着一点行李同他往停车场走。
今儿是他出院的日子,手续之类的已经由沈墨打点好,接下来就只要全身心的交付给沈墨,同他共赴市中心的爱巢即可,他心说这个“爱巢”俩字可真是精妙,把两人相处的私密还有激素涌动的原始感觉全都概括了出来,虽然说出来有有可能会被沈墨从阳台上推下去,但他还是美滋滋地黏在沈墨身后,撒娇卖乖,活像个没成年的巨婴,惹得李轩半路受不了,直接选择打车离开。
“有碍观瞻,世风日下!”李轩出声怒斥。
眼看李轩嘀咕着走远,柏子仁才雀跃着钻进车里,等到沈墨一脚油门拐出停车场的时候,他才如痴如醉地望着他的侧颜,不无感慨地想到,他这样装疯卖傻也不全是因为能够跟沈墨同处一室,开始同居之旅,更多的是想用这些絮叨跟疯癫中的巨大能量,去暖一暖沈墨的心,不管那里是否曾经有过伤疤,也不管那些伤疤是否已经愈合,他都想把自己这些仅有的温暖分给沈墨。
他并非是个傻子,他只是希望沈墨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