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终于露出鱼肚白,混乱的一夜就要过去。
沈墨心里却跟早起的麻雀一样,开始叽叽喳喳鼓噪起来,他一直以为柏子仁是个五大三粗的愣头小子,可没想到讲起这种含蓄又露骨的情话来却又头头是道,几乎让他以为此前的青涩不过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他猛然推开柏子仁,一跃跳下了水箱,跑到避雷针边上站着,头也不回的道:“你小子大概是酒劲儿还没过去,这话题今儿就到此为止,等过一阵子你要还是想聊,沈哥一定奉陪。”
柏子仁跟着跳起来,谁曾想起来的太猛,竟然一下子觉得头晕目眩,又重新跌回了水箱上头,歇了两三分钟才缓过来。
他也没当回事,仍然是跟到沈墨身边,一屁股坐在墙头上跟沈墨对视,许久才能挪开视线,喝着一罐子苏打水笑道:“沈哥你就是还把我当小孩子呗,哪怕我都亲过你了,你都不想把我当个正正经经的男人看待,你这是歧视,是区别对待你知道吗?”
他转头望向渐渐变红的朝霞,道:“其实你把我当小孩子也行,但是沈哥觉不觉得,小孩子的感情比大人更真实?小孩子想吃糖就说想吃糖,喜欢谁就说喜欢谁,小孩子不撒谎,小孩子也不隐瞒。小孩子是比大人更纯粹的存在,要是夏老板说他喜欢你,沈哥完全可以打个折扣听一听,毕竟这么滑溜溜的一条老狐狸……”
沈墨无奈笑道:“怎么还扯到老夏了,你这是人身攻击啊小伙子。”
柏子仁一昂脑袋,颇有些奸计得逞的意味,又道:“但如果是我说的,沈哥就可以完完全全的相信,我是小孩子,我不撒谎……”
沈墨的心里悸动了片刻,旋即又涌入许多他不愿想起的回忆片段……大学时候的青葱岁月,他也曾是小孩子,也曾跟另外一个小孩子相爱,可谁说小孩子不会撒谎,不会欺骗,他所有的单纯跟美好都在那个小孩子的谎言里头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结在心头上的痂,又厚又丑陋……
但是为什么有了前车之鉴,听惯了甜言蜜语的自己,现在听见柏子仁这种近乎表白的话,还是会泛起潮湿的温柔,他摇了摇头,咬着嘴唇笑道:“老夏可没说过他喜欢我……”他觉得脑袋一热,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你也没有……”
沈墨话没说完忽然瞪大眼睛,像是陡然清醒过来一样,脸色悔恨,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柏子仁又觉得脑袋一阵眩晕,但是也无暇分辨是何原因,只是猛然抓住了沈墨卸下伪装的这一刻,倏然跳到沈墨跟前,钳住他的肩膀,逼迫他跟自己对视,宠物狗似的叫唤道:“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但是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前面铺垫了那么多,还以为可以免试通关呢,看来还是要临门一脚才有用!”
他清清嗓门,仿佛要说出什么戏剧性的长篇大论,却又在最后忽然矮下身子,以一种臣服的姿态望进沈墨的眼里,不顾他躲闪的眼神,轻声道:“我也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合不合适……但是……”
朝阳终于升起来,给柏子仁的侧脸镀上了辉煌的轮廓。
“我很喜欢沈哥!我想跟沈哥交往……”
“请沈哥给我……给我一个……机……机会……”
沈墨沉寂了许多年的心脏忽然在这断断续续的询问中慢慢复苏,他的五感忽然鲜活起来,闻见了凌晨时候的青草干燥的香气,听见了啁啾的鸟鸣,连朝霞的颜色变换也在他眼中清晰起来,只是……为什么柏子仁的声音变得如此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像是紧张,反倒像个性命垂危的病人?
然而未及他多想,柏子仁忽而双手一松,直挺挺地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沈墨瞪大眼睛:“……!?”
*
袁野的老相好站在病床前头,捏着眉心摇摇头。
他望着沈墨道:“没什么大碍,你们说的那家pub我也知道,晚上的酒水里头通常都加料,目前看下来这小子大概率就是喝太多,受刺激太大,加上一晚上没睡,还有些心绪起伏之类的原因,暂时性昏过去了,我给他开了点葡萄糖,吊一回应该就没事儿了,回去之后多注意休息,你也不用太担心……”
他调整了一下吊瓶的流速,就转身出门,临走之前又拍拍脑袋道:“你们俩的血检我大概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基本可以排除hiv传染,我私下先跟你说一声,防止你担心。”
沈墨点头道谢,又知会了袁野一声才坐到柏子仁床边上,半晌竟然笑出声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正正经经谈及过感情的事情,这么多年的声色犬马跟虚以委蛇之后,他早已经丧失了对人的信任,早已埋藏掉的鲜活情感却在眼前这个愣头青的无赖举动之下渐渐苏醒,令他害怕又令他激动。
似乎冥冥之中自己还有被救赎的可能,加上hiv感染排除,他颇有些轻松愉悦,转而拉开病床间的帘子,向里间看了看——夏野森躺在柏子仁的隔壁,脑袋上捆着一圈绷带,据医生说是后脑勺叫人打了一闷棍,疼也是疼,但是并无大碍,后续也只是需要多休息,沈墨跟柏子仁从撒旦的伊甸园逃离之后,几乎忘记了夏野森这一茬,好在李轩还算可靠,把人给送到了医院来,这样才算勉强给这混乱的一夜画上了句号。
李轩是个人精,没敢报警,沈墨更知道伊甸园的老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必然不会容许警察介入调查,闹大了对他们反倒没有好处,还不如以后找个私下的机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沈墨看了看柏子仁,只觉得他又比以前顺眼了几分,哪怕是穿着病号服,此刻看来也还是轮廓分明,敞开的衣领里头还能见到厚实的胸肌,只不过如今睡得眉头紧皱,像是着实经历了一番痛苦,又让他自责起来……
夏野森为他如何赴汤蹈火,他也不会生出愧疚,因为夏野森有钱有权,虽然会为他掏心掏肺,但也知道明哲保身,适可而止,绝不会做出破坏家庭,同他双宿双飞的选择,是以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稳定交往对象的选择范围之外,可柏子仁不同,这么个一无所有,初入社会的愣头青,能给的东西寥寥无几,但却能把这寥寥无几的东西全都捧到沈墨面前……
这就落到了拥有多少,而给予多少的问题上头……
沈墨心里有些触动,伸手想要碰一碰柏子仁的面颊,却在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对上了柏子仁的目光。
柏子仁竟然在瞬间迷迷瞪瞪醒过来,目光还没聚焦,就猛然攥住沈墨的手按在胸口。
他张了张嘴,轻声笑道:“真是让……让沈哥见笑了,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头晕……”
沈墨任他攥着,佯装责备道:“不舒服就不要硬撑着,好歹这次是晕在了医院里头,要是倒在哪个偏僻角落,来不及送医院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柏子仁也不反驳,只是问:“沈哥……我不大记得昏迷之前的事儿了,我有没有跟你说,我想跟你交往,请你给我个机会?要是没说的话,我……我等会儿再说一遍……”
沈墨:“你……”
沈墨被他这直白露骨弄得招架不住,竟有些语塞,还没说话就忽然听见后头的帘子“刺啦”一声,夏野森门神一样扯开了布帘子,皱着眉头望向柏子仁,看情状是把此前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此刻胸口起伏,龇牙咧嘴,像是被人戴了个绿帽子。
他气势汹汹道:“好你个兔崽子,昨儿晚上还说跟小墨是会员跟教练的关系,转眼就在这儿情情爱爱的,还恬不知耻要交往?!你小子怎么还两副面孔呢?”
李轩原本趴在床头柜上睡得正香,猛然被这一声吼的惊醒过来,擦了擦嘴角不明所以地凑过来,连声问:“咋了,咋了,出什么事儿了?”
柏子仁闻言毫不示弱,蛮横道:“夏老板您怎么出口伤人呢!别以为你比我老个十来岁,我就怕了你!”
他方才在沈墨跟前还一副气血两虚的柔弱模样,这会儿跟夏野森正面对线又显出一股蛮牛的气势来,他故意攥住沈墨的手腕不放,气势汹汹道:“谈恋爱又不是银行办业务,难不成还要排队叫号,先来后到啊?这东西讲究的是个缘分,否则你在沈哥跟前转了这么久,岂不是早该得手了?沈哥身上也没见盖上什么人的戳,你能喜欢,我就不能喜欢啊?”
“还有什么两幅面孔,你这就是胡说八道,我喜欢沈哥我就一直想保护他,我就想帮他赢个花魁,他开心我就开心,他不高兴我就不高兴,这么从一而终的,怎么到你嘴里还成了两副面孔了?我看你就是瞎瘠薄拈酸吃醋,嘿嘿嘿……”
夏野森没想到柏子仁这小子忽然伶牙俐齿起来,句句戳在他的痛处,直把他气的七窍生烟,脑袋隐隐作痛:“你……你……哎呦……我这脑袋……”
柏子仁看沈墨一直呆在自己身边,也不见过去安抚一下夏野森,显然心里已经分出个亲疏远近,气焰更胜,居然继续接茬:“追求沈哥这事儿大家各凭本事,别看夏叔叔来的早,那可不一定比的上我来的巧,您看沈哥可是一直在我床边上呆着,说好听点儿那是担心我伤势比较重,说不好听点儿那就是向着我,我在沈哥心里分量就是比夏叔叔重点儿……再说了……”
他看沈墨眼神已经泛出点儿责备,不由降低了音量,讷讷道:“……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们老年人也听不懂……反正我喜欢沈哥,就坦荡荡的说出了口,虽然沈哥还没答应跟我交往,但至少这份心意,我敢告诉沈哥!”
夏野森一时语塞,半晌居然气笑了,跌坐在床头上,扶着脑袋道:“现在的小伙子啊……一个个真是不得了了……”
李轩倒是一针见血的插了句嘴,凑过来问:“重点是,沈哥你答不答应跟这倔驴交往啊?”
沈墨觉得瞬间三道灼热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弄得他仿佛即将降下神罚或是赐予恩典的神祇,结局是好是坏,全都在他一念之间。
沈墨:“我……”
柏子仁心里一紧张,居然蓦然伸手捂住了沈墨的嘴巴,激动道:“沈哥你别说!”
沈墨:“……???”
*
“你个怂货!”
李轩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能再没用点儿吗,你把手拿开,怎么着是想把沈哥给捂死啊!你就不想知道答案啊?”
柏子仁天人交战了一回,只得松开手,悻悻道:“沈哥,你要是答应,那……那就跟我直说,要是不答应,你……你就摇摇头,给我留点儿面子成不成?”
沈墨看他可怜兮兮的,一会儿雄赳赳气昂昂像个小狮子,一会儿又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不由噗嗤笑出声来,继而拍掉他的手,埋怨道:“你这手上全是老茧,力气也没个轻重,恐怕真的是再用点儿力气就能把我给闷死……”
他叹了口气,望了望夏野森,又看了看柏子仁,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刚才想了想,小柏现在这伤都是为了救我才落下的,估计这两三天都还不能上班,一来一去,钱这方面估计就是出的多,进的少……你们年轻人刚出来打拼,房租肯定是大头……”
柏子仁不明所以,争辩道:“没有没有,沈哥,我很好,你瞧,我好的很!”话间挺起胸膛往胸口拍了两声,砰砰作响,“我明天就能回去上班,绝对没问题!房租什么的,我已经提前交完了三个多月的,完全不用担心!”
沈墨一时没法接话,只能托着额头沉吟:“……”
李轩倒是听出了苗头,直气的跳脚乱蹦,半晌才叉腰骂道:“你少废话,你等沈哥说完你再放你那些狗屁厥词,我算是看明白了,就你这个性子,老天爷掉馅儿饼都能让你给百分百完美避过去!可真是把我气死了!”
沈墨给李轩逗的哈哈直笑,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竟然也有些忐忑,但毕竟要年长一些,略一停顿就往下讲:“既然是因我而起,我在想,或许小柏你可以考虑暂时住在我家里,一来可以节省房租,二来我也能在你恢复期间帮忙照顾照顾,算是报答……还有之前也说要指导指导你的雅思,趁着这次机会也能给你说说这里头的应试技巧之类的事情……”
“我不收你房租,权当是个答谢,不知道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他看着柏子仁拍胸脯的动作以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睛也逐渐瞪大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不由摇摇头,又道:“怎么愣住了?不愿意的话可以直说,没关系……”
夏野森咽了口唾沫,猛然扑到沈墨跟前,道:“墨墨你要干嘛……可是……我也受伤了……你瞧我脑袋上这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我也是因为牵扯到这事儿里面……”
“咳咳……咳咳……”
夏野森话没说完就被柏子仁惊天动地的咳嗽打断,方才拍胸脯的动作也行云流水似转变成了西子捧心的状态,瞬间从一个斗志昂扬,身体素质极好的猛张飞变成了弱柳扶风的林黛玉,他咳嗽了片刻就体力不支一般倒在沈墨大腿上,把脑袋拱进沈墨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叹苦经。
“其实……咳咳……沈哥说的对,其实我刚才都是强撑着,现在就觉得胸闷气短,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这样子肯定是不能去带会员训练了……咳咳……其实下个月的房租眼看着就没有着落……我也没好意思跟沈哥提起这事儿,但既然沈哥自己提出来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装完柔弱之后忽然又直起身体,急切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沈哥,我现在就能出院!或者沈哥你先回去,我反正去过你家,我认得路,自个儿可以过去,完全没问题!”
夏野森满脸问号:“你小子还去过小墨家里?!”
柏子仁一咬牙,重又扑倒在沈墨怀里,肆无忌惮地炫耀:“是啊,之前沈哥就带我到他家里去过,那时候我土包子不懂,到处乱闯,还不小心看到沈哥洗澡,现在想起来都还挺不好意思的……咳咳……”
他又变出一副真诚嘴脸,冲着沈墨哀哀道:“不过沈哥,其实夏叔叔虽然昨儿被人放倒了,没帮上什么忙,但好歹也存了一片好心,我想着你是不是还是得表示一下,免得他老人家伤心啊?咳咳……”
夏野森:“……你这是煽的什么阴风,点的什么鬼火!”
柏子仁龇牙一笑:“本来也是想说,要不然也把夏叔叔接到沈哥你家里,好吃好喝休养几天……”他看夏野森蓦然面露喜色,不由话锋一转,又道:“可惜夏叔叔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不像我这种粗皮糙肉的好对付,扔地里头浇点水都能发芽开花……”
“夏叔叔肯定得去专门的医疗康复机构,而且沈哥肯定也担心自己照顾的不周到,最后再给夏叔叔弄出个什么后遗症来,花钱花时间都是小事,如果没能痊愈那可就是造了大孽……”话间语速越来越快,最后居然一跃而起,猛然握住刚推门进来的小护士,冲她眨眨眼道:“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护士小姐姐?”
小护士脸一红,咂嘴道:“对对对……你都对……快回床上去躺着……”
夏野森:“我……你……”
沈墨:“……”
李轩:“你特么的是奥斯卡影帝收的关门大弟子吧!?”
*
柏子仁内心os:当年我可是学院里话剧团的台柱子,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都能给你整几首,跟我斗!没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