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碧空里弦月初挂,星点幕布,人影渐稀。
城东北,御府街。
一乘青色小轿悄然而至,行至曹爽府前停下。从轿中探身出来之人身量瘦削,穿着深色便服,朝左右看了一眼,自偏门而入。
此人看起来对曹爽府上的路径布设相当熟悉,由门人提着灯笼在前引着,迅速穿过花园,向后堂而去。此人正是尚书丁谧。
丁谧是曹爽身边的首席军师智囊。他是丁斐之子,丁斐不仅和曹操同乡,并且曾在曹操西征时于潼关救过其性命,同乡之谊加救命之恩,是以曹魏几代君主一直待丁家不薄。丁家对曹室也相当尽力。
曹爽辅政后,丁谧由散骑侍郎升任度支尚书,主管财帛赋税、军需粮饷等事宜,不仅是朝里的实权派,也是曹爽最倚重的心腹之一。
丁谧心思异常缜密,喜怒不形于面。同在台省担任尚书,他的行事做派要比邓飏等人低调许多。
他径直到了曹爽书房,小厮奉上茶水就掩门退出了。
见已无旁人,丁谧开门见山问道,“请问大将军,欲以何人掌中护军?”
“暂未定下。不知彦靖贤弟,有何推荐人选?”
丁谧原本反对极力征西,为此还和邓飏当面争论过几次,闹得不欢而散。但如今见曹爽已然执意如此,也只能就事论事,再做筹谋打算。
虽然他并不想插手征西那摊子事,大魏与西蜀对峙多年,一时半会儿想彻底分出胜负也难。但是夏侯玄调离之后,护军兵权事关重大,不能坐视不理。
“令弟曹则、曹彦如何?”
曹则、曹彦都在朝中为官,一为常侍,一为侍讲。都是在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的闲职。
曹爽摆摆手,“前几日跟他俩提过,不怕你笑,我这俩兄弟闲散惯了,嫌护军驻防在城外过于辛苦,不愿去。”
丁谧沉默片刻,又道,“那,王彦云老将军之子如何?”
“你说王公渊?……”
王广字公渊,是车骑将军王凌的长子,如今在朝内和曹则、司马师、蒋秀等人一道均为散骑常侍。他待人彬彬有礼,风评不错,而且和表弟夏侯玄关系不错。
其父王凌是汉朝司徒王允后人,出身名门望族,早年颇受曹操赏识。他历魏四朝,军功卓然,且甚为体恤部属百姓。王氏父子一直在朝内和民间素有声望。
这几年,曹爽一直有意拢络王氏父子。王凌的外甥令狐愚,先前曾在曹爽府上任长史,后被曹爽推荐至兖州任刺史,目前,甥舅二人共同驻防淮南。
既然令狐愚是自己人,那王凌也就不算外人了。
曹爽笑着点头道,“此人稳妥,可以考虑。早朝时我即禀奏陛下。”
“最近太傅似是在暗中运筹活动,大将军切记,万不可用司马氏之人掌中护军。”丁谧微微眯着眼道。
丁谧年轻时曾患过眼疾,后来落下病根,左眼视物不是很清,故看人时习惯微眯着眼。常给人一种难以琢磨的感觉。
“司马家本身是河内大族,故旧同僚遍布,如今虽然不掌实权,却仍与众多朝臣和地方势力都有牵连。尤其司马懿一贯野心勃勃,在军中又不缺威信,他那几个儿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那毕竟是以前之事了……他们如今手无寸权,一个兵将都无,还能翻天不成?”
丁谧缓缓摇头,“不可麻痹大意,不知您可还记得太/祖武皇帝时‘鹰视狼顾’及‘三马食草’之说?”
他所说的,乃是曹操时期的一桩旧事。
建安十二年,曹操最倚重的帐下军事郭嘉,助其彻底平定北方后,也沥尽心血,以三十八岁之龄英年早逝。
郭嘉病逝之前,向曹丞相推荐了几人,其中之一是庐江郡奇人左慈。
左慈,人称三国第一术士,少居天柱山学占星术,精通奇门遁甲与相术占卜,据传凡所占者,无一失算。
曹操依郭嘉之言,将左慈邀为座上宾。
次年,曹操任汉丞相,求贤若渴广纳贤才,听闻了河内“司马八达”之才名。河内名士司马防生有八个儿子,据传个个才能不凡,因其表字都带有“达”字,号称“八达”。遂将名气最大的老二司马懿征为僚属。
在为十余位新纳贤才举办的隆重的迎贤宴上,左慈位于□□之侧,暗暗一一详观细察。
看到司马懿之时,左慈的目光登时顿住。
他不动声色地将此人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几遍,心中大为惊异。左慈低声谓曹操曰:“此人有大才,可用;然生有“狼顾”之相,需防。”
何谓“狼顾”之相?曹操纳闷道。
“丞相可见过狼么?”
“狼?……”
“狼转首时,肢体往往习惯保持不动,头首却能转至后方,顾视背后之人。这在相学中,为异相,并非善类。”
“凡具此相者,心性坚韧无比,与狠厉兼具,乃帝王之相也,必然不甘久居人下。请丞相慎察。”
“咦?还有如此奇谈?”曹操疑道。
“仲达!”曹操当即冲着正背对他与人附耳交谈的司马懿喊了一声。
司马懿应声转首,看向曹操。
明明一副谦恭笑面,目光却锐利如鹰,身躯则岿然不动!
曹丞当即心中大震,面上却并未动任何声色。
身为一国丞相,首先要宰相肚里能撑船。事后,曹操并未草率行事,而是先将司马懿安置于长子曹丕处,让其留意观察。
司马懿何等精明乖觉,立即觉出事有反常,丞相对其起了疑心,有试探之意。
人在屋檐下,不敢不卖力。被打发到曹丕身边后,司马懿用足了心思,在曹丕身上下尽功夫。
公事尽心尽力,私事不遗余力。大到出力献策,小至喂马添茶,无不殷勤备至。
又时时嘘寒问暖,施以小忠小信,令正处嫡争弱势的曹丕倍感贴心,逐渐取得曹丕的信任,渐渐被曹丕视为左右不可或缺之人。
曹操原本对左慈之言将信将疑。他奉行广纳贤才之策,把人招揽至身边,是让他们出谋献策的,总不能给人无端扣顶帽子,寒了一众谋士的心。
听人报知了司马懿在长子身边的殷勤表现,越发起了疑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司马懿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架势,是想干什么?肯定是另有所图没安好心!——这人才离开自己身边没多久,都已经差不多拿下自己儿子了!
此人心机深不可测,着实可怕……料想以他的才能及善于隐忍的伪装伎俩,曹家子孙后辈绝非对手,将来必成曹家心腹之患!
自此后,曹操才真正对司马懿起了警惕之心。
从丞相进爵为魏王后,曹操有几日连续梦到三匹马,在一个马槽中咀嚼食草。醒后惊出一身冷汗!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此梦他几年前曾梦到过。
照理说,西凉马腾已死,他的子侄马超马岱有勇无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为何如今又旧梦重现?莫非是有什么预兆不成?
曹操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请左慈来解梦。
左慈并未多说,寥寥数言却令人心惊之至!——“三马食草(曹),大凶之兆!名字中带‘马’字之人,丞相尤须慎察!”
“‘马’字……?”
莫非是……?!!!
自此,曹操下定决心要除掉司马懿!只待找个合适机会,借机除之。
他对司马懿处处戒备,只让其作幕僚参谋,不给他一兵一卒的兵权。还特意提醒叮嘱长子曹丕,司马懿生有鹰视狼顾之相,本性嗜血,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甘久居人下,须小心戒备提防。
当时,曹丕已明确了魏王世子身份,并晋升为五官中郎将。
司马懿在曹丕帐下几年如一日地小心,如同左右手一般殷勤周到,已是曹丕相当倚赖之人。毕竟人非铁石,这些年,司马懿在他身前身后设谋划策,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因此,听了父亲告诫之言,曹丕虽表面唯唯诺诺,内心却不大以为意,不仅未依父言疏远司马懿,反对其多加维护,不愿取其性命。
其后,刘备攻占汉中,取荆州,前线吃紧。为战事全局及父子感情考虑,曹操未曾对司马懿动手,一代枭雄却先病逝于洛阳。
弥留之际,曹操再次唤来长子曹丕,屏去左右,殷殷叮嘱,“为父将去,诸葛村夫和那仲谋小儿却犹在壮年,江山得来不易,须得有人守护……”
曹操不放心地拉着儿子的手,叹了口气,“仲达此人,为父还是给你留下了……”
“但是,吾儿切记,对司马氏,万万不可付以军权,否则必致祸端……”
“征西之时,为牵制太傅一方,最好能从司马氏一众子弟中择一人,作为副将,参予伐蜀。”丁谧献计道。
“这,又是为何?”
“大将军想想,此次征西,魏军精锐不少出动,京师空虚。司马懿虽无兵权,在地方诸军中却余威犹存,譬如荆豫都督王昶等人便是他的亲信。为防司马懿等人趁机生变,择其子弟随军同行,予以牵制……”
“言之有理……”曹爽略作思索,点点头,“依彦靖之见,择谁较为合适?”
“司马师。”
司马懿的几个儿子中,从年龄、才干等方面兼而考虑,司马师、司马昭都是其中佼佼者。两兄弟相较而言,司马师的作战经验更多。
若以司马师为征西将军副将,中护军便没有可能旁落司马氏之手。
“不过,司马师是个怪脾气的,怕是有些不太好相处吧?”曹爽犹豫道。他心中顾忌的是表弟夏侯玄的感受。
他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司马师平素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极难接近。而且自从青龙二年夏侯徽离世之后,司马师与夏侯玄形同陌路,也是人尽皆知。
两人之间既有嫌隙,若以其为副将,恐其趁机掣肘,贻误军情。
丁谧道,“此时正是用人之时,一切从大局着想。这些细枝末节,无须太过计较。”
曹爽想想又道,“我看司马家老二司马昭,倒是恭顺勤谨,不似他大哥……”说到司马昭,曹爽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
丁谧摇头,眼神莫测,“人不可貌相。他们兄弟俩,尤其司马师羽翼已足,不容小觑,他若离京,中护军仍在咱们手里。若留他在京里,就难料了……”
曹爽点头,“就依彦靖之言。不过,还有个疑问,太傅是极力反对此次征西的,未必肯让儿子随行吧?”
“那倒未必,”丁谧轻轻摇头,道,“司马懿老奸巨猾,谁知他背地里打的什么算盘?无论他作何打算,咱们都须小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