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投胎(1 / 1)

两人说话间,到了山神庙前。

山神这老窝,也没比原先的江岸客栈好到哪儿去。门前两尊小童子像,进门供桌上摆一座大彩泥塑像,以及一个插了些许香烛的紫金香炉。

那泥塑像捏得与山神完全不像,红袍黑须,宛若一个坐堂的官老爷。真正的山神,披藤萝外衣,头顶鸟窝,双脚为鸟爪,脚腕细长而灵活。

相比往日,今个儿,庙中供桌上燃着数十支黑身金焰的鬼烛,每一朵灯芯里,隐隐约约晃着一只熟悉的鬼魂。

“掌柜的,你来了。”吊死鬼书生见到江岸,很是高兴地想跳出来,才刚露了个舌头尖,便瞧见江岸身后的明照,吓得整只又缩了回去,瑟瑟发抖,“他他他、怎么又回来了……”

一整庙的鬼烛,伴随灯蕊的摇曳,发出阵阵鬼哭一般的呜鸣声。

——这真是比栖身之地被强拆更让鬼伤心的事。

然而接下来江岸轻咳两声,又宣布了一道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咳咳。以后,明照便是我永远的跑堂,要跑六十年。”

众鬼:“……”

——突然觉得投胎是件不错的事情啊。

吊死鬼书生鼓起勇气,跳了出来,轻飘飘来到江岸身边,带着几分羞涩,几分畏惧,说道:

“江岸,你以后要记得常驱赶蚂蚁与老鼠,玩牌输了,不要总想赢回来……若我来世还为人,一定天生口舌麻利,额前一记通窍的朱砂痣,让你见了便认出来……”

他本来还有许多话想交待,眼睛微微一转,瞥到明照不太友善的表情,当即收剑多余的情绪,鼻子一抽,白色的袖子遮住脸,哭丧道:

“总之,多保重。我、我去投胎了!”

说着,跳入山神庙中一个隐蔽的神龛,化作一股白色的长烟,消失不见。

余下众鬼纷纷效仿,哭着喊着道:“江岸,我们喝孟婆汤之前,会永远记得你的!”

不管面上多哀伤,自明照来了,他们跳进神龛中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利索,差点在前往鬼界的入口前发生踩踏事故。

“他们……似乎不是很欢迎我。”

这何止是不欢迎……

莫非因为孔雀与佛界关系颇深,连带着明照也宛若得道高僧,见一个能超度一个?

江岸强行解释,“那是因为,你之前对我死缠烂打,他们看在眼里,对你有意见!”

明照愣道:“那为何陆续前去地府投胎?”

江岸长叹一声,继续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原先他们看不下去我受你欺负,曾挺身而出,讥讽过你。谁知我如今与你谈笑风生,他们伤了面子,才这般反应。”

明照:“原来如此,是我的错。”

少顷,山神顶着鸟窝般的头发,打泥塑像中钻出。

他看见数支鬼烛的灯芯里空空如也,不尤得愣了下,“方才,这一个个,还死活不愿去投胎,怎么一转眼,跑得一个不剩了?”

江岸将怀中的伞递过去,展出里面的周娘子,“还剩她呢。”

周娘子头一遭见孔雀时,也怕得躲回井里,然而她不愿放下仇恨前往地府,强烈的怨念暂时盖过了恐惧。

“她也该走了。”山神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道:“刘韬已死,她的大仇将报。”

“什么?”

闻言,江岸与周娘子皆是不敢置信地探出头。

山神冷冷道:“不然,那萧河县的捕快,是奉了谁的命,敢来拆我五云岭的客栈?”

山有山神,城有城隍。

萧河县归锦南府城隍,没错,可自江岸客栈封起来,地契回归山神庙,江岸便脱离了城隍庙,只归山神管。

这次客栈被拆,山神面上着实无光,于是怒而出手,救下众鬼,又三下五除二,审出幕后主使,将事情查了个明白。

原来是那远在京师的刘韬,病榻之上,终忘不掉自己所犯的一切罪孽,以及五云岭下那座埋尸的客栈。

为避免死后为人清算,身败名裂,他差人给清河县新到任的刘知县,送去一封信。

在信里,他认刘知县与自己一个祖宗,替他抬了身价,又隐去关键,委婉请求他派人拆了江岸客栈,让自己安心离世。

之后的事,不用说,都知道。

*

“原来他竟然已经去了……”周娘子喃喃道,目光有几分呆滞,怨念消了半截。

只是,一听刘韬乃寿终正寝,还凤光大葬了,周娘子又抓住伞柄,眼神狠戾,“不!他遭的报应还不够!”

山神举起拐杖,轻轻点了下她的眉心,开解道:“他下了地狱,阎王只要审了,便是能投胎,也是畜生道。你安心转世去吧,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吃上他的肉。”

周娘子愣愣看着墙角的神龛,终目光闪烁,捂着脸钻入江岸的伞中,“不,俺要等他在下边受尽酷刑,再、再下去。”

她的冤孽最重,不肯投胎,在所难免。

山神见状,也没再规劝,看向江岸,“小子,你不一直盼望着能离开本体,往城里随便蹦跶吗?”

江岸苦笑道:“您也说是离开本体,我现在,本体都被人给拆了,哪里有心思到处浪。”

山神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音调拉长,“是谁说,你本体,便是那一座小破客栈的?”

江岸顿时来了精神,“怎么,难道不是?我出生起,就不能离开那儿。”

山神道:“不能离开五云岭,是因为你的灵基在这山脉底下,与那破破烂烂一堆木头,有何干系?”

江岸听得一头雾水,“灵基?”

山神解释了下:“便是如同道士的丹田,修炼之根基罢了。那座客栈,正好建在你灵基之上,故压住了你的行迹。所以客栈拆解,你不仅安然无恙,还摆脱了禁锢,实在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江岸兴奋道:“那我现在岂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了?”

山神冷哼一声,“想得美!十年八年里,出不了这萧河县,离不开我五云岭。”

骤悲骤喜地,江岸渐渐糊涂了,“那到头来,我还是啥都没了啊……”

山神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天下间多的是客栈,你不会找间新的,自己附上去,再化成人形,好生经营吗?”

醍醐灌顶般,江岸如梦初醒,笑道:“大人这么说,是有让我彻底化形的法子了?”

总是轻飘飘没个形状,永远无法出现在人前。

山神转过身,“老夫与你便利,你也该勤快点,少偷懒,早些将功德送上来。”

江岸拍胸脯,“您早说我换个地方也能过活,别说两万两。便是二十万两,也就几年的事!”

山神并不怎么信他的保障,听罢,缓缓走过来,掐指捏了五朵鬼烛灯蕊,一个接一个,打入江岸胸前那副玛瑙红玉璎珞圈。

本不是凡品的璎珞圈,接引灵物后,通身泛起不可忽略的红色,是为通透的明红,水润有度,而非阴邪之血红色。

山神再覆掌于伞柄之上,唤周娘子钻入那璎珞圈中五颗红玉珠子,其中一颗,“现下你胸前这东西,最是养魂,可别随随便便给哪个妖精鬼魅用了。”

语毕,倒是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江岸身后的明照,“那小子,若是有需,不妨给他试试。”

江岸一听,脸色羞红,拉上山神的袖子,就往外头拽,边走边说道:

“我骗那人,是他先心仪于我,大人,你可别坏了好事。我现在,还在刻苦研习,怎么假装腼腆……”

山神两白眼一翻,一脚把他踹开,“蠢货,你当老夫在说什么?自个儿回去抱着那人悟个十年八年吧!”

江岸一下子懵逼了,“不是劝我大度一点,别抠门,有好东西给人分着用吗?”

山神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佝偻着背,往自己的庙里走去。

江岸追上去,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山神抹了一把滴落的泪珠,“我在悼念。”

江岸一愣,“悼念谁?”

山神:“惦念老夫从未拥有,便就此失去的两万两银子!”

江岸:“……大人呐,你怎么悲观,我没说要赖账啊!”

——想赖,但不敢。

山神面无表情道:“你如今的脑袋瓜子,转得比后山洞里黑瞎子都慢,老夫实在找不到,相信你的理由啊。”

江岸:“……”

——所以到底是在说啥!!!

等他俩回到庙里,明照又对山神道:“必要之时,我当尝试。”

恍若打哑谜,两个都知道些什么,只有江岸被瞒在鼓里。

小客栈精心里憋得慌,只能等他俩客套完,扯开话题,“如何能附身一座新的客栈?悦来客栈行吗?”

悦来客栈是连锁的,哪哪都能瞧见。若他搬去萧河县城内,这便是他最主要竞争对手了。

山神打了个哈欠,小眼珠转溜一圈,滑到江岸臀部。

江岸睁大眼睛,捂着后臀躲明照背后,备受惊吓道:“你让我去卖屁股?”

山神:“……”

无语的他看向明照。

江岸立刻愤愤道:“卖给明照也不行!我可是正经人!”

好龙阳,已经对不起前世生养他的父母了,出卖身体,开什么玩笑?

山神:“……小子,你再好好想想,平常人用那地方,出恭之时,要怎么办?”

江岸摸了摸下巴,“要蹲下来,岔开腿,用力,记得带草纸……”

“孺子不可教也。”山神两大葱鼻子口呼出两大管白气,金光一闪,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神像中,懒得再解释。

明照微笑道:“凡人出恭,要先去茅厕。”

江岸摊开手,“这不人人都知道的事吗?只有狗才在野外胡乱……糟蹋一通林子……”

明照点破关键,“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茅厕中,还有一厕神。”

“厕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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