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河县的捕快一职,向来是个肥差。当地人背地里喊他们“铁蝗虫”,意思就是,到哪办案逮人,都得雁过拔毛,狠狠捞油水。
作为本县赫赫有名的违章建筑,江岸客栈一直被主簿压在案牍最下面,能拖着绝不处理,能不处理绝不提起。
这两项加一块,怎么着,他也招惹不上县捕快亲自动手来强拆啊!
江岸在明照照拂下,顺了口气,稍稍冷静下来,再仔细去看被拆了一大半的客栈。
只见满地的瓦片与破败木材,四处只剩下空荡荡的几根柱子,以及后院那两间还没来得及拆的小瓦房。里头原本住着的鬼魂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岸抬头看了眼柳树枝条垂留的林荫。有阴影,鬼魂不可能全部都在阳光底下,魂飞魄散。
他提起阑衫一角,往后院那口井走去。待凑近了,在井沿处轻敲两下,不出他所料,少顷,一只身着海棠裙,挽着少妇髻的女鬼,钻了上来。
江岸撑起一把伞,替她将阳光遮住,皱眉道:“周娘子,你可知其他老鬼,都去哪儿了?”
周娘子指了下山上的方向,“那些个人刚来,山神大人便扔来一个玉扳指,将大家都给收走了,现在,大约都在庙里吧。”
江岸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为何不走?”
“俺绝不投胎……俺要让那厮付出代价!”周娘子是打北方来的,未去世前,正是江岸客栈店主周掌柜的掌上明珠。
江岸瞧见女鬼愤怒与咆哮的模样,知她又记起了去世时的伤心事,叹了口气,强行将是收入伞中,带去山上。
等日中,没了附近屋舍的阻拦,烈日照入这口井,不管多厉的鬼,也难脱身,天大的冤屈,无法找阎王诉说。
“我们去山神庙。”江岸回头喊明照,却见一只盯着客栈废墟看,眼睛眨也不眨。
“此处为阴虚孕育之地,怪不得多生亡魂。”
“什么阴虚不阴虚的,纯粹是摊上了个不是人的东西。”
提起客栈鬼魂的来历,江岸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那个人,他现在还是干净漂亮的官道小客栈呢,哪需要发愁重新开张迎客的事?
明照接过他手中的伞,莞尔道:“愿闻其详。”
江岸见他有几分兴趣,便一五一十说了,“我这儿藏的鬼多,不是因为建在乱葬岗上,其实便是那脏东西丛生的地方,也没得这么多枉死的冤魂……”
这里面最关键的混球,是周娘子死前的丈夫,名唤刘幍,本是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泼皮,某次被其他无赖殴打的时候,碰上出门买菜的周娘子,被救下来。
这人挺会装巧卖乖的,当即提了两鸭子,主动上门,当了外地来锦州开邸店的周老汉的赘婿。
周老汉当了多年的老鳏夫,只有一个宝贝疙瘩女儿周娘子,见刘韬头脸不错,话也真诚,就应允了这门亲事,把他当亲儿子看,还提前将自己的江岸客栈,交给刘韬打理。
谁知这刘韬当上掌柜后,手里头有了银子,置办几件新衣裳,手里抓把纸扇,竟然出去假扮城里的公子了!
他这一装,倒是又给自己招来朵桃花。前头说了,这人脸好看,逛街时,不少小娘子趴在门缝后面看。
中间有个刘娘子,相中了他,便催促外来锦州做地方官的爹,派人去打探打探。
刘韬意外知道这件事,心神荡漾,花费钱财,竟然将自己只是个客栈掌柜的真相瞒了下去,又同账房学了几句酸诗,总算将刘娘子家的人,打发得亭亭当当。
这厢,刘家想招刘韬做上门女婿,那边,刘韬将媳妇和岳丈,送去别处走亲戚。上瞒下瞒,左哄右骗,终于将刘娘子也给吃到肚里,待生米煮成熟饭,刘娘子肚中有孩子,才肯交待自己真正的身份。
刘娘子方知自家官人只是一掌柜,士农工商,那是最下贱的。她哭了许久,只能强颜欢笑,在父亲面前,帮刘韬掩饰。
然而刘韬心知肚明,家里周娘子是块迟早得掉下来压死他的秤砣,趁新老婆养胎,他回到江岸客栈,拿出银两,求周娘子带着休书,远走他乡。
周娘子肚里也有孩子,哪里肯答应?就被愤戾的刘韬抓住,毒打了一顿,被周老汉瞧见,两人扭打中,刘韬将岳丈给一拳捶死了,之后一不做二不休,连老婆也给杀了,一起投至后院井中,拿石头堵住出口。
前些年,周老汉先去投胎了,留下女儿一只鬼待井里。
江岸劝她也投胎,“当厉鬼的下场,总不会太好的。”
“俺不甘心啊!”周娘子待在伞中,声音刺耳,“俺想让那混球也试试被石头活活砸断气的滋味……”
她说着,脸一沉,完完全全落入伞底,不再说话了。
江岸一边与明照说着当年的事,一边对他吐苦水,讲述自己犯难的地方,“他们不去投胎,若不听话,我这生意是不用做了……”
周娘子不肯投胎,那些因为她与刘韬而死的往来行人的冤魂,自然更不肯投胎。
当年,刘韬冲动一下杀了老婆和岳丈,后怕至极,连夜关了客栈,回到城里。他怕有人发现尸体,找了几个亡命之徒,去客栈旁边住着,只要有人进入客栈,有一丝发现后院尸体的迹象,便半夜把人给强杀了。
与江岸玩得最好的那只吊死鬼,正是一过路借宿的穷书生,怕被抹脖子,死得太痛苦,自个儿回屋上了吊。
江岸客栈名声越来越臭,没人上门,刘韬松了一口气,过了些年,又找人将那些亡命之徒给处理掉。
这些人杀过人,最后被杀了也不亏,怨气少,化不成厉鬼,骂骂咧咧就去投胎了。具体投的畜生胎,还是人胎,就没有鬼知道了。
本来周娘子和其他鬼魂的怨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毕竟已过去六十年,物是人非,莫过于此了。
然而有个在旁边萧河淹死的水鬼,前段时间来串门,说起刘韬:
“那位可真是个能耐人。头一个老婆过世后,哄得岳父真认了他做儿子,帮他挂在亲戚名下,荫了小官。之后便是如鱼得水,青云直上,一路高升,最后去官家身边侍奉,入赘谦王府,等郡主薨了后,娶了一房娇妻,六房美妾,过得十分快活。去年刚办完八十大寿,子孙满堂,富贵长寿……”
“俺才是他头一个老婆。”周娘子那时被气得从井里飘出来,打断这水鬼的吹捧。
其他鬼听罢凶手这辈子的际遇,特别是苦读半生、累考不中的,无不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开始新一轮的嚎哭,声音若北风,惊动一岸荒草。
第二天,因家里有赶尸人,从前胆子大敢留下的附近唯一一家农户,逃命似得连夜搬离了五云岭。
江岸:“所以我恨那刘韬,实在不比周娘子深。”
明照遥望了眼传说中,京城的方向,“既然恨,便杀了他。”
“你当我不想?”他撇了撇嘴,“那些个人尸,在我本体里藏了六十年,铁证如山,却仍让恶人逍遥快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这大肃朝,从上至下烂到根儿上了,官官相护,皇亲国戚,谁人敢动他?”
“不告官府,私下复仇,怎样?”
江岸摇摇头,“刘韬那人自知缺德事做多了,很是谨慎,他府上设了一佛堂,常年供奉一位得道高僧,等闲野鬼,不敢近身,每次出门,必佩戴官家御赐的斩鬼剑。那把斩鬼剑,据说跟大肃皇室命脉相连,更是避却妖鬼。”
明照深思中捏住下巴,“如你所说,确实难解决。”
江岸叹了口气,“这么久,我早绝了心思。”
不想,明照悄悄伸手过来,握住他细长的腕子,“但你想要的,我将竭力求取。”
他拿拇指摩挲了下江岸的皮肤,静静微笑起来,濯濯如春日柳,面庞分外好看,惹得江岸又看痴了一次。
“……为什么?”
“你说过,我一直如此。”
林荫下,明照双眸似清水,连同藏不住的温柔与笑意,流进江岸心里。
小客栈精背着手,左手跟右手,手指头不停打架,既像吃了蜜一般欢喜,又像被熊掏空蜂巢一般心虚。
——原来保持不为所动的白月光人设,比当舔狗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