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章我不想
叶昰倾今日依旧披了一件靛青的披风,虽说也滚了白狐狸毛边,但是比之先前那件昭君样的却是华丽了不少,斗篷上用银线掐出了或疏或密的回浪纹,若是姿色稍逊的人穿了,配不上这般的华丽,偏生叶昰倾矜贵得刚刚好,叫旁人看了,只觉这衣冠配美人,既不辱没了衣冠,更没辱没了美人。
许是许久不曾这般出门,他今日竟然还带了各稍显繁复的头冠,稍显瑕疵的是,同样掐银的鹿皮靴子上却染上泥了点。
叶昰倾本身是有些怒气的,自己这般急匆匆寻来,却见沈潜在此与她牵扯,虽说景湉期最不喜沈潜这样看不起女儿身的人,但他就是不舒服。
然而虽未见到她的正脸,叶昰倾却十分敏锐的察觉了她的消沉与低落,不待景湉期做出反应,叶昰倾便极为强势的拉了她的手,让她往自己这边来,沈潜那个没送出的饼,被晾得凉了半截。
“你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手还冷得很,我们回去吧。” 景湉期的手凉得惊人,叶昰倾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掌中捂了捂,试图让她的手暖起来。
叶昰倾的病尚未完全康复,先前又急急走了那么些路,说话间轻咳了一两声。
“少阁主怎么来了。”景湉期依旧提不起兴致,敷衍问到。
“今日是你生辰,早间一直不见你人,便出来找你了……这是今年我给你的生辰礼……”
叶昰倾拿出一个锦囊来,景湉期晓得,必然又是银票了,瞧这小巧的样子,肯定是一张大额的票子。
景湉期半天不曾伸手去接。
“你怎么不问我出来做什么?”
叶昰倾见她眼中含了一包泪,眼看泪珠子就要滴落下来,想要寻一方帕子,却发现并没有带着,还是俞凡儿机敏,连忙递了过去。边小心翼翼给景湉期擦着泪,边说到
“你们来这种地方,多半是两件事,一来或许这边的女子病了,你来送药;再者,或许这边的女子有孕了,你来送落胎药。”
“少阁主果然神机妙算。”不知为何,叶昰倾淡然的将此事如此说来,景湉期却越发觉着难过,这次竟是真的哭了,话间已是带了哭腔。
“没错,我今天一大早出来便是来杀人的,做这样的事与杀人也无甚分别了。”景湉期觉得自己无用极了,除了能给她们送这些东西,花几分银子让这些人稍微过得好些,不过也是治根不治本罢了。
虽说她曾经试图麻木自己,律法如此,法不容情,但是如今看来,不过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一种借口罢了。
因为担心,沈潜依旧杵在这里,还是甘草很知事的提醒了他。
“沈小将军,还请自便。”
沈潜这才觉着自己在此处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拿了自己的油饼灰溜溜的离去。
“你连银子都不要了,想来是很伤心,外面冷得很,我们回去吧。”叶昰倾也不规劝她,只是拉着她在北陵城的雪地里慢慢走着,往驿馆的方向去。
待到了驿馆,景湉期的情绪方才平复一些,虽说还是提不起兴致,起码也可维持面上的平静,对叶昰倾道。
“今日既是学生生辰,就不陪少阁主吃药了,您这次出来又受了凉,记得吃药。”
景湉期说罢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学生告退了。”
叶昰倾晓得她难过,因为景湉期在情绪低落之时往往就是她最‘大家闺秀’的时候,平日里学的那礼节仿佛全然都冒了出来,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气。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现下已是无人娇惯他那坏毛病,叶昰倾第二日忽得就不咳了,身体也康复如初,只是这一场病了几日,清减了几分,棱角分明,而更锐利。
此事之后又过了四五日,景湉期依旧是淡淡的,也不爱与叶昰倾玩笑了,然他们布下的人带了个消息回来,叶昰倾踟躇了片刻,还是觉着应该要告知景湉期。
“我刚得了个消息,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想着还是应当告诉你。”叶昰倾道,作为一个见惯生死的医者,他说这事的时候很是平静,就如同平平淡淡的聊起日常琐事一般。
“阿依娜还没有用落胎药便流产了,血流不止,半日就去了。”
“怎会?!我不是……”景湉期分明又付了好些钱,要阿依娜能修养几日的!
“这些女子身子本来就不康健……你莫要太自责,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让你去哪个地方。”叶昰倾本想着让景湉期也经一些事,她虽比大多数女子坚韧,如今却已是后悔了。
景湉期摇摇头。
“不关您的事,学生不去那处,又不代表那地方不存在。这世间有许多人,我们救不了,有许多事也改不了……学生只是难过罢了。”
“恩……我知道你难过,这世间总是身不由己的事情多,我已经着人将阿依娜葬了,若真想救她们,须得从律法上改了,才能……”叶昰倾又道。
“少阁主……仔细隔墙有耳。”景湉期提醒到。
“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谨慎了?”叶昰倾反问,却也还是很有默契的不谈此事了。
北陵城十月的雪又大了不少,九月底,驿馆里便囤积了不少的米粮蔬菜和木炭等物,一群人也预备在此开始猫冬。
早在一路向北之时景湉期就知晓,这次必定是要在此处过年了。
十月的雪厚得很,小院里每日都要铲了不少出去,九月底到如今,每当下一次雪,景湉期就会做个小雪人,现在已经有九个,整整齐齐挨在一处,立在院子的围墙脚,景湉期觉着,若是做到过年,必定可以在墙根脚排上一溜。
然而这天夜里,却是有人从驿站院外翻了墙进来,被济世阁的护卫们发现之后径直从墙头栽了下来,刚好把景湉期的小雪人都砸坏了。
“求求各位官爷!救救我家娘子!救救我家娘子!”护卫拿到那小贼,才发现是个小丫头。此事墙外的同伙也被捉拿,被两个彪形大汉架着提溜过来。
“救救我家娘子!!”那丫鬟只一位磕头求救,哭天喊地,吵嚷得大声极了。
“这是怎么了?”此处离景湉期住处略近些,加之她方才准备洗漱,还未更衣入睡,洗脸水才备好就听见外面有声响,披了厚毛斗篷就出来查看。
“娘子您妙手仁心,救救我家娘子吧!”那小丫头想去拉景湉期的裙角,却被护卫们挡了回去。
“你家娘子是谁?若是要求救只管敲门便是,何须翻墙?若是他们下手重一些,你恐怕就身首异处了。”景湉期厉声道。
“是曹督军家的娘子,娘子生不下来,夫人要……夫人说娘子怀的是男胎,就算大人不要也要把孩子弄出来,救……救我家娘子。”这小丫头年纪不算大,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说话也不利索,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放了她,你们一起随我去看看。”景湉期看了看那些平日里在院子中见不着人影的护卫,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听自己的话。
“等等,我与你同去。”叶昰倾也到了,对那些隐在暗处的护卫道,“你们先去开门。”
有三两个护卫得了令,施展功夫,直接越上了墙头,又顺着屋檐走了一段,几番腾挪,落在了曹督军家的院子中。
待叶昰倾与景湉期出了驿管,曹督军家已是门户大开。
“少阁主,曹督军不在……此刻他母亲还在后院……”为首一人上来禀报,而曹家看门那两个家丁,已是被迷晕了放倒在一边。
叶昰倾颔首,又有人打了两个灯笼,引着他们往后院去。
“冬日里人睡久了会冻坏的,你们记得过会儿将他们弄醒。”甘草回首冲门口的守卫交待了几句,也连忙跟过去。
曹督军的母亲和妻子的方位实在好找,只要寻生而去就是了。
景湉期这才知晓,原来柔柔弱弱,说话温声软语的李娇柔,也会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
“母亲,求您……我不想死,我疼!”
“兴儿这么把年纪了还没个儿子,我们曹家会记得你的功劳的!快!动手!”
这是曹督军母亲的声音,嘴上说着感激,却是恶狠狠的,仿佛地狱深处厉鬼的咒怨。
“不要!”
“我疼——我不想死!”
“疼啊!娘——”
“我不想死!”
方才急急走到后院门口,李娇柔的喊叫声忽得停了。
“得了,得了,是个小子,夫人你们曹家有后了啊!”听这声音,多半是个稳婆。
“我就说是个小子!”曹督军的母亲验了货,确认是个带把的,说话的语调倒是不那么恶毒了,满是得了麟儿的喜悦。
那小丫头已是疯了似的冲了进了李娇柔生产的产房,那是一间主屋旁边的小耳房,点了许多只蜡烛,是以屋中的透光比别处亮堂许多。
冬日凛冽的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直往人鼻尖钻。
“娘子!娘子啊——
我可怜的娘子……”那小丫头立马哭嚎起来。
北陵十月的寒夜里,曹督军的后院中。
一面是笑,一面是泪。
却不知是地狱还是人间。
景湉期刚欲往前,想要进去看个究竟,忽得被叶昰倾猛的圈在怀中,他出手极快,轻轻一击,就让她晕了过去。
景湉期醒来时已是在床上躺着,天依旧黑着,她甚至有些怀疑方才李娇柔凄厉的叫声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
叶昰倾就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个精巧的手炉,面色泰然,想必早已默认了景湉期会来兴师问罪。
想到方才少阁主的举止,不由得怒从心起,就算李娇柔去了,起码也该将她的尸身处理妥当才是。
“为何将我打晕?!”
“你那日去教坊便伤心成那个样子,今次还是不要再看的好,那人生了个儿子,自会有人收敛尸身。”叶昰倾答道。
“此处接生的习俗,若是遇到难产,若要保大人,多半是将下半身划烂,又将婴儿掏出来,比之你先前剖腹取子,更是惨烈。”
显然叶昰倾的心情也极为糟糕。
“……那年陈婉娘哀求我救她的孩子,剖开肚子也无妨,她那时已然失血过多,奄奄一息……”
景湉期半坐了起来,双手抱膝,冷笑道。“可是李娇柔……她不想死……或许她那条命,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她想起李娇柔生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昨夜如此凄厉的哭嚎,恐怕是她对曹氏唯一的一次反抗。然而曹氏这个婆母又怎么会疼惜她呢,或许在曹氏看来,用李娇柔一条命,换一个孙子,实在是一笔太划算的交易。
叶昰倾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描摹着手炉上凸起的牡丹缠枝纹样,轻声问景湉期道。
“你说……当年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不想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叶昰倾:人家今天本来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和老婆过生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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