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风起寒涌,十二月中旬的南城在呼啸的大风中,终于等来了冬天的冷空气。
飞机落地时,窗外的大风猛烈地撞击着玻璃窗,轰隆隆的声响宛如雷鸣,但朝外望去,却是万里晴空。
乌侗已经提前在飞机场外占好了停车位,但因为小方要负责去拿展品的空运,搬行李的事就落到了顾灼头上。
杨寻子依旧忙碌不已,从下飞机开始手机、平板就开始轮流交接,待顾灼放好行李箱坐回车上后方才得了几分空闲。
乌侗打了方向盘,问:“这次谈的怎么样,有合作把握吗?”
“八九不离十是能成的,”杨寻子脸上难得露了几分轻松的笑容,“刚才聂总给我打电话,问了嘴意向合同的事。”
在商场上,还没定下合作却提前询问意向合同,这都不能算暗示,直接就是明示。
听着这好消息,乌侗也跟着开心,他嘿了一声:“那好啊,那我们这工作室岂不是要走向高端国际化,要挣大钱了。”
“意思是差不多,但怎么被你说得这么俗气呢,”杨寻子略有些嫌弃,但嘴角的笑却是压不下去,“大钱不大钱的我不知道,但是国际化应该是能有的,毕竟这一签就是签的全季秀款的合同。”
“秀款合同?走秀吗?”乌侗十分惊愕。
杨寻子眉梢间沾着骄傲:“对,走秀。”
说到这儿,她语调又一变,带了点儿调侃意味的拉长:“到时候,顾灼可就是出过秀场服装的设计师了。”
“这名头听着就牛逼,”乌侗跟着打哈哈,“顾灼你这不请我们吃饭说不过去啊。顾灼?顾灼!”
猛然拔高的喊声将顾灼惊回了神,他看了一眼手机上未被回复的消息,抿着唇将屏幕按熄。
顾灼收了手机,蹙眉间带着些许烦躁:“什么?”
短促的尾音透着压不住的气闷,听着这声,杨寻子和乌侗皆是一愣,惊愕中带着不解。
轻松愉悦的气氛就此打止,车内猝然迎来了尴尬的沉默,但好在顾灼反应快,将眼镜推上鼻梁的同时低声说了句‘抱歉’。
顾灼快速地调整了一下:“我刚才走神了,没听见你们在说什么。”
乌侗接话很快,像是怕方才那氛围继续延续,他刻意拔高声调哦了一声:“寻子说,你们那合作估计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会签那种秀款合同,就是走秀的。那这么一来,你顾灼不就是出过秀款的设计师了,这要是拿出去就是活字招牌啊,这么大的喜事,顾灼你不请吃饭啊?”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听见乌侗这么一番夸赞,顾灼心头还是涌上了几分欢喜。
他眉间的疲惫与烦躁褪去了几分,偏头看向杨寻子,问道:“聂总给你透风了?”
“嗯,旁敲侧击地提了嘴意向合同的事,”杨寻子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她盯着顾灼看了会儿,装作随意地问道,“宋首席怎么提前回来了,你知道他是有什么急事吗?”
这问刚出的时候顾灼脸上的表情就立即僵住,仅仅几秒的时间,他整个人就跟失了魂一般,双目空洞地绷在原处,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似梦魇初醒般抖索着回了神。
顾灼搭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在鼓跳的青筋间,晦涩发声:“公司有事。”
“哦,是吗,我原本还打算请人吃顿饭的,”杨寻子心下了然,她翻手机看了眼工作安排,“那就只能等到后面再联系了。”
“吃饭?”杨寻子这话让顾灼来了精神,他松开攥紧的双手,问道,“你打算请他吃饭?”
杨寻子按下了翻白眼的冲动:“是啊,人家跟着我们出外差,还帮了不少忙,人情世故上肯定是要请着吃一顿的啊。”
杨寻子的话给顾灼打通了新思路,他眼中闪烁着欣喜,下一刻便伸手去掏手机,准备去给宋凛发消息,但这动作却在触碰到手机时猛然止住。
顾灼眸中的亮光微暗,他思忖片刻,低沉道:“那你发消息问问他忙不忙,不忙的话我们就把人约出来吃顿饭。”
看着顾灼这幅踌躇的样子,杨寻子有些稀奇地扬了扬眉,她琢磨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问,平声应了句好后便拿手机给宋凛发了条消息询问。
消息中杨寻子刻意把‘我们’改成了‘我’。
宋凛估计没注意看手机,又或是看到了在思量,反正一直等车开到工作室杨寻子都没接到宋凛的回复。
而顾灼早在消息发出去没三分钟就开始问,一路上旁敲侧击的,问得杨寻子脑袋疼。
眼看着顾灼又要扭过头来问,杨寻子赶在他张嘴前,噎道:“没有回。”
顾灼神色瞬僵了一秒,翕张的唇立即紧抿,面色恹恹地从喉腔中震出一声嗯作为回应。
黑色的大奔缓慢地驶入地下停车场,顾灼看着那光暗交替的落影,回忆便如破缚的囚兽般扑来。
放一放。再想想。
明明是宋凛自己承认地在一起了,怎么又能突然反悔呢。
应允的是他,反悔的也是他,可顾灼却没法儿,也不能怪他。如若真要怨一个人,那顾灼只能怨他自己,他在千万条道路中选了个最坏的表明方式。
宋凛面上看着矜雅高持,但实际上心思敏感,多虑,顾灼在见他第一眼时,基本上就从他那努力藏匿喜爱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个人,后来的合作晚宴,相处交谈又叫他分析了解得更多。
顾灼虽不能感同身受的理解宋凛,但他能明白,当那份藏匿多年的,令他觉得不齿的秘密,被这么直白且突兀暴露时的感受。
有惶恐,有不安,有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笼于每一寸肌理的害怕。
那种害怕是有实质的,它存在于宋凛扇动的眼睫中,也存于他发抖的身体中,顾灼看着它一点点吞噬掉宋凛的勇敢与热情,可他却只能无力地站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只能看着宋凛仓皇离去的背影。
现实教会了顾灼乐极生悲这四个字,他在昏暗吞没中打开了手机,冷白的荧光打在他脸上,锋眉俊眼间透着散不去的沉郁,他看着那未被回复的消息,心情降低至谷底。
正当他想关了手机蔽去心烦时,来电的界面突然跳出,顾灼看了眼上面妈咪的跳动字样,立即在接通间收拾好了心情。
但还没等顾灼开口,他妈啜泣的声音便透过电波窣窣地传来:“番仔你爸他出事了!你快来医院,你快来医院啊。”
仪器滴滴的尖锐声和着老妈的喊声钻入耳中,听到出事这两个字顾灼头皮瞬间发麻,原本就低压的情绪此刻越发低沉,但好在年岁的增长还是他在惊慌中保留着理智。
顾灼在慌乱中寻找镇定,他先是安抚着顾妈,待顾妈情绪略微平稳后再将医院地址、病房号码问清。
而在谈话间杨寻子便猜出了个大概,她安抚道:“你别急,我们陪你一起过去。”
“不用。”顾灼的脸色很是不好,苍白中透着愠怒,他下车转到驾驶侧的门旁,对乌侗说道,“工作室还有批布料要处理,你帮寻子做一下,我去趟医院,有急事就发消息,车借我开一次。”
“啊,好好好,你别急别急,”乌侗急忙撤了安全带下车,他看着顾灼关车门的动作,嘱咐道,“你路上别着急,开慢点,注意着车两道。有事就和我们说,别一个人扛着。”
顾灼心情很是不佳,但他努力克制着情绪,不将它抒发在朋友身上。他点头示意,而后便火急火燎地打了方向盘,朝医院驶去。
医院在市中心,离工作室不是很远,但也有着两个区的距离,好在不是高峰期,顾灼压着最高限速赶过去。
到的时候顾爸早已从手术室出来,转到vip病房,顾灼推开门进去便看见潘克跪在地上,佝偻着腰扇自己耳光,而顾清挺着个大肚子,脸色苍白地流泪,泛红的眼尾中透着对丈夫的不忍。
潘克的耳光啪啪作响:“对不起爸,对不起,是我混蛋,我鬼迷了心窍,挪用了公款,是我混蛋,是我不对,我——”
道歉的话语在顾灼关门声中戛然而止,病房内的四道视线齐齐透射过来,空气中浮动着几分尴尬。
但顾灼却直接忽视,他侧步绕过潘克,走过去先是拍了拍顾妈的背示意安抚,而后便半跪在顾爸的病床前,看着这个咻然被蒙上一层疲惫之意的男人,轻声问道。
“对不起来晚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爸细碎血肿的微创,此时还挂着氧气,他摇了摇头示意无碍,而后便伸手拍了拍顾灼,示意他把床摇起来。
顾爸一生要强,顾灼身为他的儿子,又跟他共事了八年多,自是明白他现如今在想些什么。
顾灼虽不赞同,但也无法阻止。他抿着唇起身,帮顾爸将床摇到一个合适的高度。
摇摆停止的那一刻,顾爸抬手将氧气罩拉下来,在众人惊呼前出了声:“别喊,别闹出动静,这一时半会儿地不吸我还不会死。”
顾妈对于自家老头子这性格真的是要烦死,她揩了一把泪:“呸呸呸,老顾你说什么呢!”
“好了好了,我错了错了,”顾爸强撑着笑意,他对顾妈摆了摆手,“你带着潘克去一下护士站,让护士给他看看脸。”
“看什么看,你都这样了——”顾妈显然还耿耿于怀,但话说一半就被一旁顾清的啜泣声给噎了回去,她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最终还是不忍下她的面子,叹气道,“好喽好喽,我带他过去。”
说完,顾妈便走向潘克,面色透着不悦,但也保持着长辈的风度,双手将潘克从地上扶了起来。
潘克向顾妈道了谢,但没离开,而是作势要走向顾爸的床前。
顾灼察觉到他的动作,朝前大跨一步拦住,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潘克,冷声道:“姐夫还是跟着妈去护士站看看脸吧,别到时候肿起来可就不好了。”
潘克做错了事明显有些发怵,但他更明白要把握着卖惨的机会,他一咬牙,声调凄惨的一变:“阿弟我做错了事,我就要承担,爸脑溢血这事怪我,我...”
“你要真想承担,现在就不应该在这里闹,”顾灼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收颌盯向潘克,眼神中迸出令人寒胆的光,“爹地现在需要静养,休息。”
潘克对上顾灼眼神的瞬间便止不住颤抖了一下,他像是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雷厉风行,手腕高明,在生意场上驰骋的顾灼,那样的顾灼,锋芒毕露毫无收敛,当真是配得上他那个灼字。
潘克立即噤了声,但他还是不死心,在跟着顾妈出病房前,一直在暗中给顾清递眼色。顾清也不知到底接受到没,只是一直沉默着坐在一旁流泪不语。
待两人的脚步声消失,顾爸才将视线收回,他冲顾清招了招手:“坐过来,阿清。”
顾清垂头抹了把泪,诶了一声后便托着肚子坐到了顾爸床边。
顾爸伸手摸了摸顾清的肚子,柔声问道:“在深湾那边怎么样,姆嫂们照顾得还妥当吗?”
“都好的,爹地安排的人都很好,”顾清嗓音闷闷的,她强扯出一个笑,“预产期是下个月十六号。”
“十六、十六,挺吉利的,”顾爸收回了手,他偏头看向顾灼,问道,“今天刚出差完回来?”
顾灼脸色依旧低压,他点头应了声对:“刚下飞机。”
“嗯,这次结果怎么样,对于合作有把握吗?”顾爸将手交叉放于腹前。
问到这个,顾灼脸色终于缓和了些,他回道:“那边的老总给寻子透了风,十有八九能成。”
顾爸欣喜地点了点头:“那很好,这对你们工作室今后发展有很大的帮助。”
说到这儿,顾爸突然转了话题:“寻子在这中间出了不少力吧。”
“是,基本上都是她在奔波。”顾灼如实回道。
“我还记得当年寻子和阿清一起在公司实习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两个小姑娘,将来是能有大出息的,现在看来这话真不假,”顾爸低笑了几声,但又在笑意低落间,猛然转变声调,他凌厉的眼神直射向顾清,“顾清,这话真是不假啊。”
顾清身形咻然一抖,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捂着嘴摇头道:“我真不知他会用这么多的,要是知道,我是不会把公章给他的,我真的不会的,我以为他就是...”
说到后面,顾清哭的声音哽咽不已,孕肚起伏的弧度看着令人心惊肉跳,像是随时会坠落下来一般。
顾灼于心不忍,他抽了纸递过去,调和道:“阿姐在孕中确实是考虑不到这么多,再说了,她现在也没在公司掌事了,姐夫做事的明细她是不知情的,爹地你也别太怪她。”
“我愿意怪她吗,”顾爸看着自己的女儿也压不住心软,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阿清,潘克这个人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他确实是爱你,待你好把你捧在手心里,我都看得见。但他近几年心术越来越不正,平日里你在公司压着他,看着他,没有事。但你自己看,现在你一走,擅自挪用公款的事就出来了,你要我怎么能放心。”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顾清用纸压着泪,平日里在商场上英逼群雄的人,现如今也在泣不成声中透露着软弱,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爹地,这件事我不会插手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一切按规矩来。”
说到这里,她擤了擤鼻涕,抬头拢了一下头发,红着眼对顾爸笑道:“公司处理的时候,也不用顾着我,我这边和宝宝都会好好的。至于潘克那边,我和他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们不用担心。”
顾清有着顾家人骨子里的傲气和冷静,就算先前有着一时不明事理的冲动,但在现在也瞬间醒悟,在果断间做出了抉择。
顾灼看着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他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有着时间和成长留下的隔阂,最终,千言万语都化成了千篇一律的叮嘱。
待顾灼细细嘱咐完,顾爸才清咳了一声,他看向顾清:“虽然这件事主要是潘克的责任,但阿清你身为执行总裁,也有着逃脱不了的责任,再加上你马上要生产了,公司这边的挂名就先撤了吧。”
说到这儿,顾爸话锋一转:“撤了之后,顾灼你就回来顶上吧。”
这番透着强制性的话语,顾灼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他几乎是形成了条件反射要去拒绝,可话语方至涌上喉间,就被退了回去。
顾清的孕期,顾爸的脑溢血,潘克的挪用公款等等,都像是一条条胶布朝他飞来,封住了他欲拒的声音。
这一刻,顾灼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语,他胸膛间猛地哽住一口气,在呼气挣扎时,他听见自己暗哑低沉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伏低的无奈,光是好这一个音节便耗费了所有气力。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2000,还差1800.
我不应该在写文前,做有关卡老师小品(bushi)采访节目的翻译的,我的天哪,我的脑子里现在回响着卡老师ew的声音,绝了!真的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