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走路(1 / 1)

那是一大叠子的信,微微泛黄的信封纸上,一封封都写着“黄氏启”,字迹雄豪婉丽,冲淡清奇,分明就是周四郎的字迹。

众人不明就里,只是见一向大大咧咧的英姐儿突然哭成了泪人儿,都吓了一跳,以为是收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香草一激灵,吓得觉都醒了,紧紧扶着英姐儿的胳膊道:“奶奶,出什么大事了?!”

英姐儿脸一红,掩耳盗铃地掏出一条水色云雾绡手绢擦了擦眼睛:“哪里有什么大事?我……不过是睏得流泪!都去睡吧,快点儿,明日谁也别早起!”说完自己做贼般地飞快进了屋子,关了门,也不要丫头们伺候洗漱了。

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各自散去倒头睡了。只有英姐儿屋里透出淡淡的灯光。

室内,英姐儿围着一张天青色绒圈锦的毯子,圈缩在黄杨木罗圈椅里,旁边略显简陋的青铜油灯放了三根灯芯儿,加倍的明亮。

英姐儿一边流泪,一边含笑,把那一叠子信一张张都看了两遍,直到晨光已经照进屋子,听见门外已经有不知是谁在走动,她才做贼心虚一般地灭了灯,钻进被窝里。可是就算是闭着眼睛,眼前也好像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滚动着周四郎的信件,一字一句都像这初秋早晨的阳光一样,把她的心照得暖洋洋甜蜜蜜的。

第一封信周四郎怒气冲冲地质问她,为什么要把抄的书送给阿奇?说自己很生气。

第二封信,周四郎很低落,因为楚姑娘当着众人的面把周四郎的第一封信点火烧了,她只说了两句话:“破釜沉舟,万事勿扰。若要儿女情长,不如下山归家。”

第三封信,周四郎就写了一个超级大的字:“想”,顶格满了一整张纸。

第四封信,周四郎写了三个字:“真想你。”还在信脚画了一棵小小的相思树。

第五封信,周四郎写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狗屁。”

第六封信,周四郎说,还是把烧掉的第一封信写出来,把这一封封的信存下来,以免一年后,你说我从来不想你。

第七封信,很简单:你有没有想我?

第八封信,今天考试了,我没考好,要头悬梁锥刺股了,你呢,现在在做什么?磨你的砍柴刀吗?

第九封信,有些后悔上山了,不像是来读书,倒像是来坐牢的……为什么你也没有送信来?唉,就是送了,估计也被烧了,这是什么军事重地吗?居然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读书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

第十封信,我会想办法的,要是你一年都没有接到我的消息,我怕你会忘了我……我好想念你……的九九八十一式……

英姐儿又开心,又难过,又脸红,这个混账周四郎,就是半字不提答不答应自己条件的事情,写这些让人心里又软又酸又害羞的话,真真是太混账了!

英姐儿睡到中午才满脸喜庆地起了床,来找宋先生。

宋先生正在看邸抄,脸色凝重。英姐儿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也看不懂,只是看到什么国本之类的字眼。

“师父,是京里出什么事了吗?”

宋先生放下邸抄,突然问道:“给你一个功课,想一想,一家子两个儿子。一个是嫡长子,倾财赈施,卑身下士,尚法重刑,颇得士庶之心;一个是庶出,廉洁朴素,善文富词,仁德宽厚,略显软弱,声名不显。你若是要挑一个来承继家业,你会选谁,为了什么?回去仔仔细细想三天,再来答我。”

英姐儿看宋先生说得十分郑重,便乖乖点了点头。可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她笑吟吟地拉着宋先生道:“师父,我想学点儿新东西。”

宋先生眼睛都不抬:“说吧!”

英姐儿憋了一会儿,低着声音道:“我想学走路!”

宋先生闻言讶异,抬起头来,微微地笑了:“长进了!”

英姐儿有些愣愣地:“什么长进了?这和长进了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看那个楚姑娘走路跟妖精似的,不想输给她,才想着周四郎下山前,跟宋先生好好学学,一定超过她。

宋先生也愣住了,继而莞尔:“看来我想多了。说吧?”

英姐儿红了脸,声音跟被捏住了嗓子似地,难得地扭捏道:“就是接到了四郎的信嘛……突然想变得更像女人一点儿……”。

“女为悦己者容,德言容功,本来妇容就是四德之一,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让任侠去买一百斤白石灰来。”宋先生很淡然,楚王爱细腰,宫中皆饿死,要讨得男人欢心,女人愿意付出的代价从来都超越想象。

“石灰?”英姐儿实在不明白学走路为什么要用石灰,不过她没有多问,乖乖地去找任侠了。

当任侠在院子里用石灰画出一道巴掌宽,三丈长的直道时,英姐儿总算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多石灰了。

“你一日什么时候愿意走,就去走走,什么时候你走上一百遍,这石灰道还是棍子不是狼牙棒,就可以学下一步了。”宋先生轻描淡写地说道。

“就是要练走直道嘛,这有什么难的?”英姐儿嘟着嘴,雄赳赳气昂昂、迫不及待地往上走,可才走了几步就觉得前脚绊后脚,腰手拧不过来。鞋底因沾了石灰,一脚踩出,棍子上就像长出了了根刺一般,难怪说像狼牙棒。她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哎哟,我话说得太满,这回可丢大脸了!”

好在门上的潘公过来给她解了围:“昨日送信来的那位王府的管事又来了,还带了一车的东西。”

英姐儿这才想起小郡主派的人说好了今日要上门的。自己接到周四郎的信,把这茬忘了个精光,不由暗暗笑骂自己实在是太没出息。

小郡主阿清派了四五个人来,还有一封亲笔信。

英姐儿展信一看,眼圈有些红了。这个妹妹是真把自己当姐姐看的,找了由头给自己送钱,却又让自己收起来不那么窘迫不安。英姐儿心里内疚,怎么会接到周四郎的信就把什么事都忘个干净呢?

信上说,小郡主回到南安王府就被关起来学规矩了。不过她还是日磨夜磨地磨着她母亲想法子弄了一车的土产运到苏州来。

她告诉英姐儿,这可不是白给她的礼物,是用来给她们两个挣私房银子的。

她让英姐儿在苏州把那些蛇胆毛皮都给卖了,得的银子,买了丝绸茶叶运回南疆。南安王府每隔一两个月就有船来往于京城和杭州之间。连运费都不用出。两边一买一卖的赚头,两人平分。

英姐儿有了抄书和买丝绸的经验,这一回倒是从容很多。她先派了任侠和镇书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去苏州四周转悠打听销路价格,依着章明的法子,各项货物都立了档。又雇了懂行的人,先把那些蛇胆和毛皮分了等,好好地存储起来,这才分了批,一点点地拿出来卖。

这边安排妥当,接下来两个月,英姐儿每天读书学习,当家理事,让任侠和镇书忙着出脱手中的货物,无事就练习走路。练习完了走直线,又练习走圆圈,空手走完了,又练习手里拿着水碗走。手里拿着水碗走完了,她以为就算大功告成了,结果……

一院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英姐儿实在有些为难:“师父,我顶个别的行不行?”英姐儿手里拎着一个一尺大小的木头锅盖。

宋先生笑道:“什么都行……你要不要顶个碗?”

“那太败家了!”

“顶个球?”

“我还是顶锅盖吧……”英姐儿认命地顶着锅盖在院子里踩着石灰学走道。还没走两步,锅盖就掉了下来,正正砸在她的大脚趾头上,她跟蚂蚱似的跳了起来:“不学了,不学了!师父是故意寻我开心来着的吧!”

自打英姐儿学了走道,她的仪态就越来越像一位贵夫人了,好久没有露出这么天真傻气的一面。一群围着的人都不厚道地笑得前仰后合,宋先生更是捂着腰腹,靠在香草的肩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先生一边笑得喘气,一边道:“我也没说不让你用手扶着啊……”

英姐儿果然又乖乖地顶了锅盖,这回拿右手扶着。因为头上顶了东西,脖子肩背不挺直都不行,不过半个月下来,英姐儿走路的姿态就完全变了,看得香草几个羡慕不已,也跟着偷偷地走石灰道……

见雪却没空,她正忙着跟董天柱眉来眼去。英姐儿得空就喜欢酸溜溜地打趣她:“那傻大个又给你带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不错,董天柱不缺钱,自己又没有什么喝酒赌博的毛病,他以前跟踪见雪的时候就偷偷动了心,这回见见雪对自己也有几分意思,便使出浑身的解数来讨好她。可他也不会甜言蜜语写诗作画,便每日过来点卯都给见雪带个小东西。

有的时候就是一块形状特别的石头,有的时候是街边的油炸丸子,有的时候是一束野花,也有的时候是个银耳坠子,珊瑚戒指什么的。总之是一日不缺,看得英姐儿拾柳等没有一个不眼热的。

见雪每次都羞红了脸,有时候忍不住也会回嘴:“那堆信都要被奶奶看出洞来了,等爷回来了,奴婢就跟他说……奶奶一日不看两遍信啊,觉都睡不着!”

只有拾柳一个人闷闷不乐。章明到京城去已经快四个月了……虽然有信来说他在京城陪着三爷四处看铺子看行情,又去了黄家送礼等等,拾柳的心却越来越不踏实,既盼着他回来,又怕他回来。若是他嫌弃自己是个奴婢出身该怎么办,自己的家人又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这一日,眼看天越来越凉了,一场秋雨过后,院子里已经铺满了落叶。英姐儿命人扫了去,又画了石灰道,这回她不用顶锅盖了,宋先生让她学着在石灰道上行礼……她双手斜放,双膝微弯,半蹲下,又站起,身形大方温婉,头微微低垂,一遍又一遍……,她越是学走路,越是明白当初宋先生为什么听她说要学走路,就说她长进了。相由心生,心随相变。

门房的潘公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奶奶,章爷回来了!”

这一声,院子里的人都惊动了,拾柳第一个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英姐儿心中一喜,却并没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去,而是缓缓地站起身,肩平腰直,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院门口走去。宋先生隔窗看着,暗暗点了点头,这丫头算是走明白了。

就见章明从外院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姜黄色的绸袍,外面是一件褐色贴绒斗篷,那架势早已不是当初落魄不已,来抄春宫书的小秀才了。

拾柳停住了疾奔的脚步。英姐儿也看见了章明身后带着的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瘦削,举止大方,戴着帷帽面纱,看不出模样……。一个俏丽的青衣小丫头扶着她。

见雪也在后面,猛地瞧见那丫头,惊呼一声:“羽纱?!你怎么来了?”

英姐儿有些莫名,回头看向见雪,拾柳听见见雪这声喊,仔细看了看那丫头,吓得脸色大变,颤着声音问道:“怎么可能?!章明……你说,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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