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都是不知所措。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这就要打道回府吗?!
不说别人,就是英姐儿和拾柳两个是绝对不想现在就返京的。
那女子说完话,便跟来时一般,飘飘逸逸地转入山林之间消失不见了。若不是他们人多,几乎以为刚才见到的是只女鬼。
众人无奈,只得返回苏州城,在阊门内找了一间光鲜的旅店包了一间院子住下了。
周四郎便让任侠去买香蜡纸烛,又备了黑色黄色布帛各十匹。第二日一群人俱都换了素服,带了一个店小二作向导,浩浩荡荡地前往吊丧。
过了歇影桥,走入林间,就见山势环抱,林木葱茏之间,一座座屋舍若隐若现,大门口巨石耸立,上书“巨鹿山庄”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令人肃然起敬。深褐色的大门紧闭。
众人收敛声息,走到巨鹿书院门口,才要敲门,从巨石后面却绕出一位披麻戴孝、三十上下的儒生。那儒生个头虽然瘦小,却目光炯炯,脚步轻捷,气度从容。
他对众人一礼,道:“昨日师妹特地亲自下山致歉,劝你们返乡,今日怎么又来了?”
周四郎上前一步做了个揖:“我们虽未有缘能拜师尊,可既已到了此处,再没有闻丧不入的道理。还请师兄代为通传,我们不过是想要吊祭一番,略表哀思。”
那儒生并不动脚,而是伸手扯了扯身边的一根绳索,只听得铃声叮当,一路往书院内去了。
不多一会儿,就见昨日的女子依然头戴帷帽,一身的重孝,翩然而至,见了他们,得知来意,行了一礼:“家母自来喜静不喜闹,故而并不打算大举发丧。诸位心意,小女子替家母心领了。逝者已逝,无谓多礼,还请诸位莫要吵闹,下山去罢。”
周四郎还要多说什么,宋先生却道:“四郎,咱们心意既到,又何必执着?反倒令主人家为难。不如就此呈上奠仪即去。”
待离了巨鹿书院的门口,英姐儿皱着眉头道:“这个书院规矩太大。还是我师父最好。师父,人家都说苏州出美女,我看这虎丘山就像是山中的美女,漂亮得紧。咱们不如去爬一爬?”
阿奇却有些冷淡地道:“巨鹿名满天下,若是任人进出,只怕那歇影桥早踩塌了。”
英姐儿对阿奇心中有愧,嗫嚅道:“是哦。”
周四郎却道:“既到了此处,不可不去瞧一瞧试剑石。”便吩咐那店小二带路,一行人往养鹤洞方向行去。
气候炎热,众人行动迟缓。
英姐儿却不过片刻,就带着香草两个蹿到了众人前头。阿奇本来惯会爬山,此时却落在最后,磨磨蹭蹭往前走。
谁知道就要到东丘亭,众人还在后面喘气,就听见英姐儿叫道:“不要!放手!”吓得周四郎心头猛跳,带着任侠飞也似地朝前跑去。
就见英姐儿和一个老头儿在一棵大松树下纠缠在一起。
那老头儿手里拿着一把剑,英姐儿的手也在剑把上。两人正在夺剑呢!香草在一边叫道:“奶奶,小心伤着你!”却不敢凑过去,怕被两人不小心捅上一剑。
那老头身体肥胖,顶发稀疏,气喘吁吁地嚷道:“你真是母鸡孵小鸭,多管闲事!放手,小心我一剑割了你!”
英姐儿骂道:“你这老人家,要死我不拦着你,可这里人来人往,你死在这里,你多缺德!”
老头儿愣了一下,英姐儿趁机夺了剑,骂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么大把年纪,没有子女家人吗?没有后生晚辈吗?你死了,谁管他们!”
那老头满面的怒容,伸手一指:“你知道我是谁?!”
英姐儿把剑背在身后,一扬脸:“我管你是谁?!你瞧瞧,这个地方多美啊,以后我还想常来看日出呢,你死在这里,多膈应人!”
那老头突然痛哭失声:“看日出!我就要死在这里,谁也不许在这里看日出!”说着,光光的头颅就朝着那大松树杆子猛地撞了上去。
英姐儿忙一扔剑,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抱住他的后腰:“混蛋老头,都说不让你死在这里了!”
此时任侠和周四郎也赶了来,周四郎看着英姐儿有些说不出的窘迫。怎么这媳妇儿就喜欢乱抱男人呢!虽说是为了救人,还是个秃顶的胖老头子。
后面阿奇也看见了这一幕,只觉得心头被巨石撞了一般:“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当初你抱我,也不过是想要救我!
任侠和周四郎忙走上前去,一人一边架住了老头的胳膊,老头死命地蹦着,踢着脚:“你今日拦住了,你明日拦不住!”
宋先生气喘吁吁跟了过来,待看清楚老头子的样貌,目瞪口呆地唤道:“你……居然是你!!!”
那老头子闻言转过头来,不屑地看了一眼宋先生:“你谁呀?!不认识!”
宋先生嘀笑皆非:“你自然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此时,只听见林间传来隐隐约约的喊声,喊声越来越近:“师父,师父!”声音出自不同之人,此起彼伏。
“爹!爹!”一个女子悲戚哀伤的声音也在林间回荡。
周四郎和任侠还紧紧抓着胖老头的胳膊呢,看了满脸涕泪,尤自蹦跶不已的老头子一眼,周四郎犹犹豫豫地问道:“难道先生就是……沉舟先生?”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英姐儿不知道沉舟先生是谁,可看着那老头儿一脸的郁卒,觉得自己好像是救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难道这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巨鹿书院的山长?!”
这一回,众人是被请进的巨鹿书院。
巨鹿书院的山长姓楚,名东,字沉舟。当年文章冠绝天下。可是殿试之时,皇上一看他的相貌不喜,二也听不太明白他那口含混不清的官话,就勉强给了他个二甲第五。
他觉得深受侮辱,冷笑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既然帝王不识货,我有何必金子卖了黄铜价?”当即官也不要当了,就此浪迹林间。
他这名字一听便是才子之名,文章又确实才气纵横,声名日隆,可也不能当饭吃,穷困交加,快三十了才在苏州遇到貌美如花慧眼识英雄的夫人,一见钟情,结为夫妇。为生计计,便在这虎丘山上,开了巨鹿书院。
吴中本来就文采荟萃,谁知道一教便教出几个状元榜眼来,又有那同样怀才不遇或者宦途失意的士子纷纷来投,巨鹿书院遂声势日隆,名满天下。
新婚燕尔,他们夫妻情深,常在这松树之下,看日出赏山景,下棋奏琴,寒暑不堕。
只是他徒弟越多,名气越大,陪伴夫人的时间却是少了。
待夫人病逝,既觉心中有愧,又觉得万念俱灰,想着,这书院自夫人始,也自夫人终,索性扔下众人,想要在这东丘亭自刎殉妻,哪知道遇到个不讲理的来救人,还嫌他死在那里膈应人!
楚姑娘见有师兄们陪着父亲,这才出来客堂拜谢众人。
她此时摘了帷帽,眉隐轻纱,目含澄波,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不但美而且娇,不但娇而且贵。比拾柳更是美貌了十分不止。
英姐儿看得目瞪口呆,想想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怎么会有个这么貌若天仙的女儿!
楚姑娘走到她跟前,盈盈一拜:“多谢夫人救了家父性命!小女子感铭肺腑!”
英姐儿忙一把把她拉了起来:“这算什么,难道见着了不救?”顿了顿道:“你爹说他明日还要去寻死呢,你们把他看严了。”
那楚姑娘闻言呆愣了半晌,这位说话怎么如此粗俗。她看了一眼周四郎,这才低头谢道:“多谢夫人提醒。都是小女子一时疏忽,差点儿酿成大祸。”
英姐儿捏了捏楚姑娘的小细胳膊:“妹妹单薄成了这样,可别病倒了。你要是不嫌弃,让我去劝劝你爹!”
楚姑娘强忍着不适抽出手来。
此时内堂之中传来弟子们痛哭苦劝的声音:“师父一代文星,桃李天下,声动九州,弟子们敬师父如父,爱师母如母,师父又怎忍心扔下师妹,扔下我们这一众弟子,随师母而去?师母就是泉下有知,也会怪责师父不顾惜师妹,轻易抛洒了这半生的心血!师父!”
“命是我的,生死由我!你们怕我死,还是怕以后没人教你们写那些狗屁文章,出不了仕,当不了官!”老头子在吼。
英姐儿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老头子怎么会是天下有名的学问人!他说什么?母鸡孵小鸭多管闲事?
英姐儿站起身道:“楚姑娘,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母鸡?有没有小鸭?”
楚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英姐儿看了一眼周四郎,又看了一眼阿奇,有点儿搞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应该拜这个老头子为师?可是不管怎么样,她可是不想就这样回京城去的。
她叹了一口气:“妹妹就让我试试,看能不能劝得住你爹?这人要铁了心寻死,防是防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