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行宁胸口剧烈起伏,颈上青筋都隐隐爆出来,一忍再忍,居然松了杨寻真的手,半阖着眼:“两日后扬州刺史设宴,届时扬州城内有名目的人都会参加,你和我一起去。我要你在宴上,把那个贩私盐的人听出来。”
兹事体大,杨寻真自无不可,但独孤行宁态度越平和,她越忍不住要和他对着干:“若我不答应呢?”
一只手立时钳住她的下颌,趁着一句话刚刚说完齿关尚未闭合的瞬间,把一粒滚圆的东西推进了她口中。那东西入口即化,杨寻真来不及反应,喉间一甜,一股甜水已然顺着食管流进腹中。
独孤行宁冷笑收手,抬起眼帘:“那你就等着三日后毒性发作吧。”
说完,他看都不看杨寻真,甩下她走了。
杨寻真气得跳脚,舌尖一动,在齿间尝到一缕桂花的甜香,和她来扬州城后总喜欢买的桂花糖丸一模一样。
她瞪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发自内心地吐出两个字:“……幼稚!”
**
两日后,亥时。
当朝留有宵禁遗风,扬州城却不在其列,今日刺史设宴,江上半夜灯火通明,到这会儿才有散宴的迹象,各路名流登上各自的小船离开画舫,在江面上映出一道道粼粼的灯影。
打扮成乐伎的杨寻真混在女乐之中,正要随一众蒙着面纱的女乐上船,斜刺里出来个小厮:“敢问这位,可是宴上弹琴的英娘?”
英娘正是杨寻真借来的假名,她点点头:“是。不知有何吩咐?”
“娘子莫怕,只是我家主人看中娘子的琴,宴上听了犹嫌不够,特地再来请娘子,去品一品他珍藏的名琴。”小厮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我家主人,是张员外郎。”
夜里寂静,他声音压得低,照样被周围的人听见,一听是素来大方的张员外郎,女乐纷纷露出艳羡的神情,有几个不太能控制情绪的甚至狠狠剜了杨寻真一眼。
杨寻真却做出为难的样子:“可我用惯了我的琴……”
“不要紧。”小厮倒不嫌她拿乔,视线轻飘飘掠过,“娘子带上便是。”
于是两人上了另一艘小船,却不随大流往江岸去,反而驶向江心。
“我家主人在江心等着,娘子莫急。”小厮一手撑船,另一手指向前方灯火闪烁的地方,“主人向来大方,脾气又好,娘子若弹得合主人心意,赏金自是少不了的。”
“看出来了。”杨寻真看着同时朝这艘小船靠近的几艘渔船,信手拨出三两琴音,“对付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都花这么大的力气,可不是大方么。”
“你……”撑船的小厮脸色一变。
杨寻真就像是没听见他骤然变化的语气,兀自说下去:“可惜就是太谨慎了,不过一船私盐,都要亲自交代,才会让我路过的时候听见啊。”
她停手,不动声色摸上琴后的机括,等着身后的小厮发难,然而响起的却是让她听见就生气的声音。
“别装了。”背着长刀的郎君说,“对面来了。”
杨寻真霍然起身,船头哪里还有那小厮的身影,只在船沿挂了片撕裂的衣襟,船上灯不够亮,照不出江水的颜色,不知是让独孤行宁打晕了推下水,还是一刀捅了个对穿。
“你怎么在……”
“箱笼。”独孤行宁言简意赅,“来了。”
渔船的影子几乎是压着他的话盖过来,每一艘都比两人所在的小船大至少整整两圈,船上的人举着火把,跃动的火光下面目狰狞。
渔船越靠越近,杨寻真抽出藏在琴腹的剑:“金吾卫不在吗?”
“当然不在。”
杨寻真如同感慨:“这可真是……”
“没办法,我实在是太喜欢船了。”独孤行宁说。
杨寻真抬眼,恰巧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东西,凶猛、暴烈,倒映着熊熊烈火。
独孤行宁微笑:“船若是翻了,死多少人,都是理所应当吧?”
他率先跃起,从船头跳到最近的渔船上,出鞘的长刀随着落地的速度劈斩下去,溅出一泼淋漓的鲜血。
杨寻真紧跟其后,迎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一剑刺穿压过来的打手心口。
两人都习武不辍,又存了放开的心思,一个刀法大开大合,一个剑光绵延不绝,每一下都精准地伤及要害。天上月明,船上风雷,不过几息,一艘渔船已然空了,浓腥的血从船沿淌落,在江水里泛成淡淡的粉色。
最外沿的渔船上有几个打手慌了,想跑,但哪里还能逃脱。原来为琴师设的无天无地之局,反而制约在他们身上,眼睁睁看着两道身影携着刃光在船间跳跃。
等最后一个打手想起可以跳水逃生,他已经落入一个拥抱,女孩纤细的身体隔着衣衫隐约可触,随风吹来一阵暗香。
颈间一凉,他一头栽倒,从船沿跌下去,沉入江水之中。
“你不能换个远些的方法吗?”独孤行宁振去刀上的血。
“不能。我觉得这样比较……”
“美”字没有出口,杨寻真忽然狠狠一摇晃。
子时过半的钟声响起,回荡在宽阔的江面上,她眼前一阵模糊,胸口真气乱涌,像极了刚出来闯荡时落入圈套中了毒药。
……怎么会这样……那个不是桂花糖丸吗……
她来不及细想,轻剑脱手,天旋地转间跌撞几步,仰面跌进了江水里。
**
杨寻真从未想过江水会这么冷。分明接连几日都是放晴的好天气,水却冷得刺骨,像是幼时嫡母在雪地里泼在她身上的一桶冷水。那时她冻得哆嗦,发丝睫毛上都结起冰棱,看着狐裘裹身、拢着袖壶的嫡母,身上冰冷,胸口却滚烫如跃动烈焰。
凭着那一口滚烫的怒气,她挣扎着活到今天,看着父亲倒台、嫡母病死,终于成了她幼年时就期盼的孤家寡人。她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可以肆无忌惮,可以闯荡出自己的声名。
但她现在也要死了。
还没有扬名立万,就莫名其妙地死在扬州的江里。
恍惚间有人拥住她,暖意透过肌肤一点点渗进来。杨寻真恢复些许神智,出于本能紧紧缠住最后的救命稻草。那人被她拖着往江里沉,却没有发怒,反倒搂住她的腰身,撬开她的唇齿。
气息逆流灌入肺中,胸间那一口经年的烫热又翻涌上来,杨寻真蓦地回忆起当时咬牙切齿的痛。
她不能死……
……她不想死!
杨寻真睁开眼睛,猛地翻身坐起来。
坐在榻边的郎君一挑眉:“挺有精神?”
杨寻真晃了晃神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当即想骂,瓷勺却趁着她张嘴的瞬间塞进她嘴里,一勺不烫不凉的苦药就给她灌了进去。
“医师说你是奔波流离,心情郁结,气血逆流才晕过去。不算太要紧,歇一段时日就好了。”强行灌她药的人一面解释,一面一勺勺地再灌进去,“贩私盐的就是那姓张的,没怎么问就招了。只有那一船,翻船后再不敢试,也算是有贼心没贼胆。”
杨寻真反抗不得,只能接连往下吞,一碗药稀里糊涂让独孤行宁喂尽,这时也看清自己在一间厢房里,身上女乐的衣衫已换成寝衣,一摸柔滑温凉,应是扬州产的丝绸。
“是我让侍女替你换的。”独孤行宁一瞟她,“又不是没看过。”
杨寻真忍住没抽他,颇为娇羞地一低头:“说笑了。半盏茶的时间,郎君能看个什么呢。”
独孤行宁面上的笑意霎时没了。
室内气氛一时胶着,杨寻真拿捏着时间,赶在独孤行宁把碗捏碎之前抬头。
独孤行宁却没发难,只从被褥间捞出她一只脚。
杨寻真想缩,他不轻不重地在她脚踝上一按:“别动。你跌下船时扭伤了。”
踝骨轻微刺痛,杨寻真识时务地放任独孤行宁动作,视线从正在被涂抹药膏的脚踝一寸寸向上,落到了独孤行宁脸上。
独孤行宁的样貌和性格实在不搭,生性暴烈冷酷,却生了张漂亮的脸,眉目温文,睫毛这么一垂,眉眼间居然有些介乎认真和哀思之间的风情。杨寻真不由回想起长安城里短暂的时光,也曾把酒言欢,也曾策马同游,那时她是真的以为遇上了鹣鲽比目,连理同枝。
她心里微微一动,难得有些柔情,想宽慰独孤行宁几句,踝骨处却忽然一紧。
一只金铃结结实实拴住她可堪一握的脚踝,一动就晃出一声清脆铃音。
“响一声就算一息。”独孤行宁站起来,在杨寻真惊愕的目光里,缓缓抽开腰间的蹀躞带,“好好数清楚,到底响了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啦!大概就是1个戏多又婉转的柔情似水(……)的姑娘遇见1个永远直奔主题冷酷无情的狗男人的故事(x)
应该还有一个如愿和明镜的角色扮演play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