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的剑白得发光，这雨天哪里有光？有的只是被斩断的湿气，黑色的剑藏在白色后面，上下交织着，轻薄的剑光切开空气，黑色的剑光封闭了空气。它在等，等一个人因为恐惧而行动，一个人时常因为恐惧而行动，尤其是刀头舔血的人，恐惧是和杀意混合的本能，不懂恐惧的人不会杀人。恐惧让人反应，那柄利器带着恨意，有时候也不带恨意，讲不清楚为什么人要杀人，但剑光一旦发生，在恐惧里很少有人能去想背后的事。
他在等人的反应。
阳鬼的剑是猛虎，阴鬼的剑是毒蛇，猛虎扑击的时候，獠牙在黑暗里向人张开，他们自以为这样的配合天衣无缝，直到凌归雁出现，用一招在他们脸上留下了两道伤疤，虎瞎了眼，蛇断了牙。
瞎眼的老虎更凶猛，断牙的毒蛇更阴冷。
那人找上他们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就来了，带着复仇的烈焰。倒不是讲得出多少道理的复仇，单看凌归雁都没有记住他们就知道，这其中的冲突大约就是过桥时有人撞了你一下，瞪了你一眼。
人杀人没有理由。
那人找上他们的时候说：“想她死么？这次就可以。
他们来了，就磨快了剑，用阴冷的目光在身后注视着，直到他们确定对方的确伤得不轻，确定她身边没有可以援手的人，再确定这一切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他们得到一个消息，然后披上斗笠走进雨里，坐到了这间茶肆。
现在剑光笼罩着整个桌面，而凌归雁还没有拿到筷子，她空着手，带着伤，身边跟着的人不知是敌是友。
她想，真有江湖的味道，像是跟了她很久的那种雨的味道，她一动不动。
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响起。
铁珠和飞针在她面前撑起一半的空间，第一颗撞上剑尖，阳鬼感受着那传来的力道面色一变，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砰砰连成一半，几乎和雨声融合在一起。他的剑偏移开，却把人送到唐易面前，唐易就站在凌归雁左边，她扬了扬手，亮晶晶细如牛毛的银针飞射而出，阴鬼立刻挽了个剑花，偌大的吸力让它们全失了准头，他往里抢进。剑对暗器，谁都知道该怎么打，但他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两步，离桌子也只有两步，和两步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凌归雁捏了一根筷子在手上。
“你受伤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你如果没有受伤，我们不会来，既然你受伤了，我再往前走也可以。”
“你可以走。”
“她们把你骗到这里来，她们是唐家的人，一左一右，如果你对我们兄弟出手，就躲不开她们的暗器。“
“你们也可以出手。”
凌归雁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表情让人忽然意识到她竟然还很年轻，按年纪算她确实很年轻，可是她的故事在很多年前就发生过，一个应该已经在故事落幕后就乖乖消失的人物现在又出现了，人们打心眼里相信她在那个故事里失去了些什么，人群围拢过来。而就在上个月，在西川，人们看到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东西，看到一把绝世宝刀是如何卷了刃，当然她还是刀圣，没有人再能挥得出那样的刀光，可人们觉得安心的是，她自己也挥不出了，所以留个名头又如何呢？人群围拢过来。
现在在蜀中，一些事件正在发生，卷入其中不是凌归雁的本意，只是这些事也迟早会因为与她有关系的那个人而找上她，她自己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一种决定，这决定还带着一丝缱绻的温柔，在眉尾拉出一个细纹，慢慢的蔓延到空气里，她抬起头来看着周围的四个人，没有再说一句话，谁都没有动。
“你记得我们兄弟当初是怎么同你冲突的么”
“不记得。”
“你身边有个女人，很漂亮。“
凌归雁笑了：“那我应该下手再重些。”
当她这么说，阴阳鬼煞的眼神变了，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慢慢的开始后撤，黑白长剑依然紧紧握在手里，可他们的身体姿态已经变得畏缩，犹豫。硬要说，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分明前几日看她，她还呈现出一种衰败，一种近乎是追逐死亡的色彩，但仅仅几天过去，什么东西又重新在那个身体里苏醒，如果这里坐着的是一个已经失去的刀圣，他们就来取走她的脑袋，但这里坐着的是凌归雁，重伤与否反而不重要了，他们决定离开。
阴阳鬼煞能够在江湖上纵横近二十年，戴着个鬼煞的名头，想也知道是结仇无数的人，可他们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仇人都给他们杀了，靠的就是这样的敏锐，嗅到虚弱的敏锐和对锋利的恐惧，瞧，不懂恐惧的人不会杀人，他们就是这样。
“谁给你们消息来这里的。”就在他们快要退出茶铺的时候，凌归雁缓缓开口。
阴煞极为干脆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唐家四爷。”
阳煞则补充道：“他还找了人去宁家小姐那边。”
凌归雁抬了抬眉。
“原本你们得再留点东西下来的，不过，算了。”
她果真就看着两人退走，没有一点追击的意思，任谁也没有怀疑她是不是因为伤重虚弱才没有动手，唐难唐易两个人看得目光闪闪，凌归雁倒有些好笑起来，抬手指了指两人的衣袖，自袖口到腋下不知何时已然撕裂开一大道口子。
“在现在的江湖里，他们能排前十。”凌归雁端起尚且还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果然是好茶，香气从舌尖一直渗进到胃里，让血也温暖起来。
难易两姐妹面面相觑，在她指出之前谁也没有发现衣服的损伤，此时后心一阵发凉，倘若阴阳鬼煞要对她们动手，现在躺着的就是难易两具尸体。而能把他们吓走，凌归雁想取她们的性命只会更容易，唐难皱紧了眉头想要说什么，唐易连忙拉了她一下。
凌归雁喝茶，好像并不心急。
“凌前辈，实在抱歉，我们对前辈和宁姐姐并没有恶意，只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前辈的保证，有些东西只能给前辈一个人看，这才骗了您过来，但此事四爷爷如何知晓我们也不清楚。”唐难咬牙：“我们姐妹把命押在前辈这里，只求前辈能跟我们一起去一趟天机阁，之后前辈··。”
她还没能说完，唐易就打断了她，把人整个拉到自己身后：“她的命不能押给前辈，我的命给，前辈现在就可以取我性命。”她强硬的按住唐难：”只求前辈能随我们去一趟天机阁，并发誓决不将看到的一切泄露给任何一个人，包括宁姐姐知道。“
说完从怀里抽出一柄飞刀，刀尖朝向自己，递给凌归雁，唐难一下把飞刀打掉：“你疯了？“接着又转向凌归雁：”前辈要杀杀我。“
两个人就杀你还是杀我争执起来，倒把凌归雁晾在了一边，她看得破为有趣，只是有些头疼，眼见两人越说越悲苦，眼圈都红了，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难小姐，易小姐，我曾经在蜀州待过一段时日不假，但实在不记得做过什么伤天害理残暴无道之事····“
她叹了口气，有种被误解得熟练了的释然：“如果两位争够了，不如现在就带我去天机阁？”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道:”两位的感情当真让人羡慕。“
说完一愣，这不大像她会说的话，像宁纤会说的，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有些快乐。
被这么一调侃唐难唐易不好意思起来，唐易给唐难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转过头来笑得格外灿烂：“凌前辈当真愿意什么也不问就发誓不泄露我们的秘密？“
凌归雁却只是转头看着外面乱飘的雨丝，那颗老树，它的枝叶被吹打到地上。
“我或许知道你们想让我看什么。”
她叹了口气，像是知道自己注定要被卷入更大的漩涡，最初她回到这个令人心碎的江湖就是奔着漩涡中心的人而来，可现在却反而生出了些脱离的念头，但宁纤不会走，有些事，也容不得她们选，天下第一不见得就比别人更自由些，她早明白。
两人向店家借了伞在前面带路，凌归雁跟在后面，路逐渐变窄，被雨水打湿的土地泥泞湿滑，只是对武林高手来说尚还在控制范围内，凌归雁长衫的下摆都还干干净净。她们先沿着大道走，在靠近深山的地方转入一条藏在两颗松树后面的小道中，接着又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穿过山壁中一个狭窄的洞口来到一条小溪边。溪边种了大片的五颜六色的花，花丛里藏着小船，坐船顺流而下，又是大概一个时辰，中间高高低低穿山过林不知多少，任谁也记不住路，约莫到戌时，天色只有最后点镶边的白色，她们停靠在一个向内凹陷的山谷中，把船拖到岸上摆好，接着在谷底吹响了一个奇怪的哨子。
凌归雁一路上再没有说什么，唐难慢慢凑近她：“前辈可是在担心宁姐姐？她同大爷爷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说着停顿了一下:“四爷爷那边有六爷爷去找他，肯定也能拿下，这事大约与门里的事无关，四爷爷一向对前辈你···”她犹豫了一下：“心怀不满。”
“我知道。”凌归雁却摇了摇头。
唐四若真蠢到认为找阴阳鬼煞来就能除掉自己，那唐门这些年也不会费那么多的功夫保他了，为人低劣同愚蠢是两码事。
处处是迷雾，却看不到光亮在哪，自己着实不擅长这些动脑的东西，从前都是···叶倾。
她想起叶倾的脸，在脑海中分外清晰，又想起宁纤在星光下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明亮的，干净的，热烈的眼睛。
让她整个人都慢慢温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