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的影子晃晃悠悠,灼热的阳光把地上的痕迹照得清晰无比,被踩踏后的草坪显示出一种颓废,顺着院墙上到西厢的屋顶,凌归雁盯着面前几块碎掉的瓦片。
唐府喧闹起来,那种动静并不让人意外,甚至在凌归雁眼里这样的动静还嫌不够。正如宁纤所说他们看起来太不慌张,即使是从四面八方朝小七的房间赶着,步履不停,但总给人一种温吞感,就像这些事同他们并没有什么干系似的。
她蹲下身查看碎掉的瓦片,从左下裂开三条细缝,像是被身形娇小的女子踩碎,想来就是唐七,可说不通的是另一个人在哪?她总不能是自己在房间里弄了那么一出,又自己离开,凌归雁意识刀这并非没有可能。于是她站起身又仔细的在周围找了一圈,确定没有看到第二个人的踪迹才皱着眉向府内回转,甫一落地,便在花坛撞见唐难唐易两姐妹。
“凌前辈!”两人见她总是这么热情,一左一右的靠拢过来:”凌前辈这是去哪?“
凌归雁不着痕迹的避开她们往前,随口问到小七有没有回来,两人跟在她身后笑起来,唐难说:“小七奶奶只怕又是不想当家主,故意弄这一出逗我们玩呢,凌前辈还不了解她吗?“说完唐易附和道:”正是如此,宁纤姐姐也这么说,凌前辈莫要着急了。“
“宁纤也这么说?“凌归雁停下脚步:”她在哪?“
“随大爷爷出去了,查那几家外姓的案子。“唐难回答:”凌前辈若不着急,不如随我们去天机阁瞧瞧射钉匣的事,不瞒您说,我们也发现了些奇怪之处。“
唐易接过她的话:“正是,凌前辈知道我唐门暗器从不淬毒,但此次在那些村民身上发现的射钉匣乃至小七奶奶撞上的杀手所携带的射钉匣均涂有剧毒,顺着这毒药的来源去查,或许能有些线索。“
剧毒?凌归雁挑了挑眉,神情似笑非笑,倒让唐难两姐妹心头猛的一跳,还以为什么地方出了错,但很快凌归雁又恢复到平素面无表情的样子,对着她们点点头:“带路就是。“
唐府坐落于少城中心,是唐门核心弟子日常活动之所,但其所有内外弟子的培养和独门暗器的钻研设计,情报机关等诸多部门的驻地却不在此处,具体地址少有人清楚,但凌归雁不在其中,出了唐府便是她领着唐难二人往前轻车熟路的走着,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言语,只是不断的打量着周围的铺子。
“凌前辈要买些什么吗?”唐难问。
“可有硝石?”凌归雁盯着不远处的铁匠铺,招牌上一个大大的唐字。
“说笑了,城中怎么会有散户能买卖硝石,前辈需要此物做什么”唐易好奇道,凌归雁摇头,心想既然没有散户可买卖硝石,那这桩生意必然又是握在唐家手里,却不知道在城外村中那群人又是从谁手里买到,与卖他们射钉匣之人是否同一个。
“物资生意都在五爷爷手里。“唐难看出她的想法,提前回答道:”但府内库存每月清点是二爷爷在管,若要调动人手,又得有三爷爷的令。“
这就是说除非他们合谋,不然照理不可能有人绕过唐府在蜀州行事,凌归雁心下了然。出了城二里有余一处百年老树旁支了个茶摊,分出两条岔道,蜀地潮湿,绿色草地从道路两旁一直蔓延进远处林中,茶摊上飘着一个红色的旗帜,又是硕大的唐字,店老板探头出来瞧见唐难唐易,立刻迎上来问好。
“难小姐,易小姐,去山里么?可要吃茶”
“忠叔,今日不吃了。”唐难说了上半句,唐易接到:“带贵客去山里瞧些东西。”
“那可巧了,今日刚摘的新茶,云雾上断崖那老茶树的,可香,正好适合招待贵客。”
唐难转过头:“凌前辈,要不我们停下吃些茶再走,左右还有些路程。“
凌归雁从随她们走开始,神情就一直有些微妙,听到唐难招呼只是微微一笑便坐了下来,她的刀早交给了唐家人,此时身无长物。一袭月白色长衫罩着消瘦的身子,黑色的眼睛仿佛漩涡一般将人吸入,唐难与她对视了不过片刻便挪开,心一下砰砰跳起,倒不是动心,而像是在山间给猛兽盯上一般。
店里不过三个人,名为忠叔的老板,一个秀才打扮的账房,还有一个大概十一二岁的小二,这厢忠叔上后头煮茶去了,前面就只剩下秀才和那孩子,天忽然变了脸色,雨丝飘下来,把气氛渲染得阴沉,忽然又一声雷鸣,吓得那小孩一个哆嗦。
“不怕。”
凌归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别擦桌子了,去里头找个屋子休息,听到什么也别出来。”
唐难唐易两姐妹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而凌归雁只漫不经心的将桌上一个木茶杯翻过身来,又从筷桶里取了两只筷子摆放在面前,后厨里茶水烧开的声音在雨天分外明显,又有几个躲雨的客人从不远处匆匆赶来,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慢慢落下,腰间长剑撞得桌椅咔咔作响。
“茶不留客天留客。”
忠叔从后厨提着茶壶出来,清冽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铺面,连空气里混着的泥土味道都被冲淡,那种潮湿被替换成春日,还未饮用口齿便分泌出唾液来,他把茶壶放在桌上,冲着刚来的另一桌人抱拳:“诸位来得不巧,新茶刚刚煮完,给诸位来些上好的毛峰可行?”
“什么都行。”一个人说。
“暖暖身子,有酒最好。”另一个人说。
“对不住各位了,小店是茶肆,没有酒水。”忠叔一边说一边熟练的拎起茶壶,长长的壶嘴流淌出青色的液体。起初瞧着有些瘆人,但入了杯中被冷空气一激,又变得没有那么翠绿,清澈见底,几叶新芽在其中打了个旋,凌归雁单手端起茶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唐难唐易二人。
两人心知给她瞧破了是故意引她来此,却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唐难跺了跺脚:“前辈既然知道我们故意引你过来,又为什么不直说。“
唐易再次接上她的话:“我们哪里出了问题?“
“你们没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回答的却不是凌归雁,而是另一桌上的先说的那人。
“有问题的是归雁刀。”后说话的那人也接到,他们说话的方式和唐难唐易一模一样,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唐难盯着他们的手看,粗大,骨节分明,可一人缺了拇指,一人缺了尾指,他们怎么还会是剑客,没有剑客在失去拇指和小指的情况下还能握剑,但他们偏偏就是这么握剑,不仅握着剑,还和剑融为了一体。斗笠下两双阴森的眸子完全没注意唐难唐易二人,直直盯着凌归雁,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人脸上从左到右有条疤,一人从右到左有条疤,说到这里,江湖人也该认出来这两人是顶有名的剑客,不仅有名,还有仇。
“凌小姐好久不见。”左边有疤的人冷笑道:“听说凌小姐重出江湖,我们兄弟两个可开心死了。”
“开心死了。”他的兄弟附和道,音调升高,死了两个字说得跟哭坟似的。
凌归雁没想起他们是谁,唐难和唐易却认了出来,她们脸色一变转头向凌归雁解释道:”阴阳鬼煞不是我们招来的,凌前辈,我们对您并无恶意。”
雨越下越大,整个天幕都被雨水装满,水滴从铺满稻草的房顶落下,落在凌归雁手背上,浸湿了她常年戴着的手套。这天气有些凉了,她难得感觉到一丝疲惫,越是习惯被追杀的日子越难感觉到的疲惫,她没有刀,只有一个茶杯,一双筷子,但茶铺里谁也没有先动,只有小孩被吓得哆嗦,躲在门后面怯生生的探出个脑袋。
“小七受伤了。”凌归雁忽然开口:“她既然受伤,也就中了毒,那房间里有两个人的痕迹,外面却没有,你说是为什么?”
唐家两姐妹闻言面面相觑,鬼煞兄弟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阳煞抽出剑来,白色的剑,剑身极薄,几乎和林一样。他把剑握在手里,缓缓绕着桌子往前,阴煞却没有动,他们几年前吃过凌归雁的苦头,没有刀又如何,刀圣还是刀圣,就算拿根筷子也能杀人。
“她中了毒却没有告诉我们,没有声张,说明她认识那种毒,或许还认识有那个毒的人。”凌归雁接着说:“而你们引我来这里,说明你们也认识有那个毒的人。”
她看也不看两兄弟,好像他们并不值得她在意,但这算不算托大?唐难不敢说,阴阳双煞是硬点子,在沿海一带声名赫赫,兄弟有一套合击战法,从未听说什么时候吃了败仗,但这又奇怪,既然没有败仗,他们又是什么时候同凌归雁结下的梁子呢?她看了唐易一眼,唐易立刻就从她这一眼里明白所有的想法,于是她也站起来,往前挪了一步,就是这一步,阴阳双煞沉下了脸。
“阵眼给人占了,合击便没什么作用。“凌归雁这才想起来他们,一旦宁纤不在,她看起来冷漠又危险,黑色的眼睛凉凉扫过所有人,自顾自的开口:“我想起了,你们见过我,既然见过现在又敢来见我,便是知道我受伤了。不仅知道我受伤了,还知道我没有带刀,这两点都知道的人不多,大约就是在唐府里又和朝廷联系的那个,拿下你们一切就明白。”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筷子。
没人敢让她拿到。
一道剑光,接着又是一道剑光,夹杂着无数黑梭梭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