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过得仿佛还在江南宁家时,每天忙着侍弄桑苗和搭建蚕室,她们本来就是商人,和货物绸缎桑蚕打交道比和刀剑棍棒要熟悉且舒服许多,此外的时间到处走着看着,她渐渐熟悉起青州来,青州的码头又烂又小,明明处于松离二江的交界之一却没能发展出更好的漕运生意,和船工们多聊天就能明白原因,向北逆流,地势渐高,向南水急,暗礁林立,过九龙峡段时船桨已然无用,要靠纤夫在险峻的岩壁上人工拉船;与此同时青州贫瘠,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货物,人口又不少,九成以上都务农也只勉强温饱,更多则贫苦。大概就是因为这里实在太穷,江湖人士也并不爱来,没什么叫得出名头的门派世家,倒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门小派,分布在二十多个郡县里,变相替代了官府的作用。
她听船夫说这些听得津津有味,回头看凌归雁,后者斜靠着破旧的屋墙,一下午好像都是那个姿势,宁纤看到她觉得安心,转头又和船夫聊起来。
凌归雁耳朵动了动,在她聊得火热的这个时间悄无声息的离开。
窄巷,狭路相逢。
来人是第三十九个,用棍,常山镖局的四门棍法最适合狭窄处。
“报仇?”
“常山镖局上下三百二十六口人命,找你讨要来了。”
两人不再言语,持棍者十五六岁,架势很足,下盘极稳,双手分握棍身,自里向上斜削而过,笼罩凌归雁全身,此地左右都是墙壁,无处躲闪,他心中盘算着,等她跳起我再顺势上挑,她若出刀拦下,空中无处借力自会飞出,我便扔了棍子拿出连弩,就算是当世刀神也必反应不及。
可惜他的考虑连第一步都没成功,棍子给人空手捉住,顺势一带,凌归雁稍微调整一下他落地的角度好避开头部,饶是如此那冲击力也砸得人吐出血来,再回过神眼前便是放大的长靴。
“送去医馆。”
轻松把人收拾掉,凌归雁冲着暗处开口,几个小乞丐麻溜儿的出来抬走,看起来这几天已经做熟了活。
宁纤同船夫聊得口干舌燥,扭头一看,凌归雁还靠在墙上,她注意道宁纤的视线,点头示意,好像是让她安心聊的意思,却没想到宁纤一溜儿小跑了过来,仿佛家养的犬类看见主人招手一般。
“你饿了吗??”宁纤习惯扯她袖子:“去吃饭好不好啊?”
更像了。
凌归雁默默被她拉着走,今天天空蓝的短打配了白色纱衣,头发还是那条同色系的发带扎起,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忽然注意到什么,指着宁纤腰间:“你换了腰带?”
“藏绿色很好看吧。”大小姐摸了摸鼻子:”你有什么意见嘛。“
“·····没有。“
离约定的时候还有两天,凌归雁知道她明日就会去同布庄绸缎铺的掌柜谈最后的价钱,按照早先说好的情况有八百两,这固然是一大笔钱,可真比起宁纤给出的技术却不过零头,虽然一早便笃定即使宁家人也不可能在十日内正经生意便挣到六百五十两,可到最后她连试都没试别的方法便轻易卖掉了宁家的技术,心里又莫名生出些不满。
若是三娘会怎么做?
她同三娘少年相识,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土匪窝里,一个漂亮的女人把整个山寨的土匪吊起来抽,边打边骂,神气得紧,结果熟悉了却是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小姐,唯有叶倾才当场看破了真相,指着三娘跟自己说:“这不是江湖中人。“
江湖人,草莽者,侠客隐士,走卒贩夫,各自都是什么样子,又真的有一个样子吗?
若是三娘,想必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只会拉着自己直冲丐帮老巢,哪里会在见了种种之后还硬要按“合适“的方法走呢,本不该比较的。
凌归雁看了宁纤一眼,收起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宁纤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人情绪变化,她拉着凌归雁直奔西川郡最大的酒楼,点了七八个菜,又要了一壶酒,这里同鸿运赌坊的思路类似,一楼的大堂尚且和普通酒楼没什么区别,二楼的雅间却别有洞天,一派素雅,屏风是红檀木绣龙凤呈祥,桌子是水曲老柳木雕鸳鸯戏水,临窗的房间正好对着离江从郡内穿过的支流,只见碧波荡漾,岸边一排柳树正到了飘絮的时节,白色的絮丝裹着轻柔的春风,让人几乎要忘了她们还在穷山恶水的青州。
“这酒楼的主人很厉害。“宁纤一面夹菜一面说话,偏偏动作还能赏心悦目,一点汁水也没沾到她衣裳。
凌归雁慢条斯理的吃着听她说话,宁纤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提起不相干的:“那鸿运赌坊的主人也很厉害。”
“后天还了银子,有机会我真想和丐帮的帮主,还有这些铺子背后的人都聊聊。“
凌归雁挑眉:”你要聊什么?“
宁纤正打算说,可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停在她们门口,接着又是一串敲门声,来人高声喊道:“六扇门办事,请开门。”
里头的两人对视一眼,宁纤更是下意识的就把手搁到了刀把上,凌归雁神色不变:“门未落锁,自便。”
外头的人听了这话也真不客气,抬手便把门推开,身后跟着的几十号人里立刻有一半左右不着痕迹的后退,木林站在领头人身后半步,悄悄回头瞪了这帮胆小鬼一眼。
“六扇门办事,缉拿在苏州,杭州,河州,京州及云州流窜作案的悍匪凌归雁,不相干者退离,刀剑无眼,以免被牵连。”
她往前一步踏进门里,一双美目投向房间里的两人:“谁是凌归雁?束手就擒。”
亲娘哟,木林一拍脑门,身后二十几个见过现场的捕快再次退了一步。
来人穿一身略旧的黑色劲装,系了件大红色的斗篷,宁纤认出她腰间的玉佩是京城如意坊去年拍出的精品佛像,右手握着一把银白长剑,凌归雁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会接着才落到来人脸上。
年轻,这是第一个念头,以捕头来说太年轻,她身后的木林已经快四十岁了,这女子看起来却不过双十。
随后凌归雁立刻回头看了眼宁纤,这是第二个念头。
“你,你有姐妹?”
宁纤也是一愣,随后拼命摇头,连跟着站得比较前的捕快和推门那人都楞了,后者震惊的看着宁纤,似乎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
好在这震惊没有持续多久,第一面的冲击一过,凌归雁再细细端详两人的样貌,顿时发现她们长得并没有十分相似,来人面容深刻,高鼻深目,似乎带一些塞外血统,而宁纤则是标准的江南女子长相,忽略她本身的气质可以说甜美动人,众人之所以看错,完全是因为两人神态韵味太过一致,尤其是明亮双眸,闪烁着灼热的光芒一般。
对方也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上书:“天下第一女捕头”
宁纤惊呼一声:“宋,宋寰!?”
她差不多是从座位上跳到宋寰身前,这一下的身法凌归雁都自叹不如,只见她围着宋寰边看边转,宋寰比她高了大约半个头,总觉得宁纤要向自己扑过来似的,看她伸手往披风上抓立刻拉着下摆退开:“你是谁!你做什么?”看起来活像个被变态袭击的普通女子。
“宁纤,江南宁家的宁纤,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三年前在京城,花灯会,有个被摸了包的小姑娘!”
宋寰的表情显示出她想起了这件事,可她还是迷惑的看着宁纤:“是有这么回事,然后有个男子替她找回了失物,邀请她一起去赏花灯··。”
“对!“宁纤兴奋的接上:“然后有人认出来那个男人其实是采花大盗方延鹤··。”
“指认的人是我的好友天山剑慕清河。“宋寰的表情越来越迷惑,她索性直接开口:“实在抱歉,在下忘了当时和宁姑娘有什么交集,还望提醒一二。”
“我是你一剑击败方延鹤的时候左手边第三个叫好的人啊。“宁纤唰的扯掉发带,一头青丝落在腰间:“这样有没有印象?”
宋寰尬尴的摇了摇头,不过她总算明白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封薄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宋寰‘两个字,递给宁纤,宁纤双手接过,捂着心口一脸满足的样子。
凌归雁嘴边的弧度平了,她的目光落到宋寰身上,天下第一女捕头打了个寒战。
宋寰,二十三岁,自十六岁踏入江湖以来屡破大案,其中杨柳山庄杀人案和松江漕运案更是广为人知,乃至被民间艺人写进了自演的剧目同评书中,在整个松江沿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以同她结识为荣。至于宁纤,整个少女时期听了一耳朵的宋寰(以及看了不少话本),再加上三年前的初见(?)印象过分的好且宋寰走得太快没能看清,朝思暮想了一阵后自然成了被天下第一女捕头魅力所虏获的一员。
“天下第一女捕头··捕王的徒弟。”凌归雁淡淡的开口,看到宁纤还眼不眨的盯着宋寰看,语气更加玩味。
“你要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