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璎、林婉婷和林婉如正襟危坐在暖榻上,和夏真真之间隔着一张放了茶水点心的檀木小几。
夏真真几次开口让她们随意一些，她们嘴上应着,身体仍旧坐得笔直，连小几上的东西都不动，有些拘谨。
看得出来，平日里她们被管教得很严。
但至少仪态教养的很好，一瞧就是大户人家的出身。
可是三人身上半旧不新的衣裳,和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头饰,还是能让人瞧出来她们在林家不被人重视。
夏真真心里叹息,却也没打算多管闲事。
她能替她们料理几个恶仆,却不可能替她们几个过日子。
不痛不痒的说了会儿话，林婉璎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比适才刚进来时胆子大了些,细声道：“四姐姐,我们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儿吗？”
“可以，”夏真真笑着点头,“不过来之前最好先让个小丫头过来说一声，我好准备一些你们爱吃的东西。”
一桌小几上，几碟子点心好好的放着,没人动过。
三个小姑娘面上闪过心虚。
“四姐姐,我爱吃这个的。”冷不丁地,年纪最小的林婉如伸手指了指她面前的一碟千层酥,声音怯怯的,“不过朱嬷嬷不让我吃。”
朱嬷嬷？
夏真真眼神一闪,柔声问她道：“七妹妹说的朱嬷嬷，可是刚才那个很凶的婆子？”
林婉如点点头。
“祖母那里难道没有点心给你和六妹妹吃？”夏真真慢慢引导着问。
林婉如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林婉婷，道：“有的，祖母给的点心，朱嬷嬷都拿走了，她说我们年纪小，不该吃这些。”
夏真真拿眼睛去看林婉婷，林婉婷点头默认了。
“点心是可以吃，不过你们不能多吃，对牙齿不好。”夏真真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道：“朱嬷嬷扣了你们的吃食，你们怎么不和祖母说，便是祖母身边的李嬷嬷，你们说一声，她也会帮你们的。”
林婉婷开了口，“四姐姐不知道，七妹妹和我都是和祖母说过的，但那个朱嬷嬷受了训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拿针扎七妹妹和我，又拿被子捂我们……后来我们就不敢再说了。”
夏真真蹙眉道：“到底是在祖母眼皮子底下，她一个仆妇怎么敢这么做？”
林婉婷抿唇，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迷离，“七妹妹和我毕竟都是庶女，况且，祖母也不如往年精神了，不耐烦管这些琐事。”
也就给了一些恶仆可趁之机。
屋里气氛一时静了下来。
夏真真细细品味着这几句话，总觉得有什么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却没抓住。
她正沉思间，林婉璎拿起一块豆糕放进嘴里，尝了尝笑道：“四姐姐这里的点心味道真好。”又招呼林六林七两个一起吃。
林六林七便也伸手各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待林婉璎用完一块糕点，她又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方又温声道：“四姐姐治病要紧，莫要为那几个恶仆费心，六妹妹和七妹妹聪慧，有什么事她们总是能对付过去的。”
得了林婉婷和林婉如点头后，她又道：“今日原是我自己有事情要求四姐姐，才拖了她两个过来作陪，适才她两个口无遮拦，还请四姐姐别放在心上。”
夏真真闻言笑了笑。
林五这几句话说的颇有意思。林婉婷和林婉如的表现也很有意思。
她的兴趣被勾起来了。
“哦，五妹妹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你且说来听听。”夏真真也捏了一块红豆糕放嘴里慢慢嚼着，笑道：“若是能帮得上忙，我尽力就是了。”
林婉璎咬了咬唇，道：“四姐姐，我想请你带我去一次宝祥斋。”
送走林五林六林七三人，夏真真觉得身子有些疲乏，起身伸了个懒腰，叫了白霜白露进来收拾暖榻。
春分捧了新烫好的热巾过来，夏真真拿起来敷在脸上烫了烫，整个人舒服不少。
“那几个怎么样？”她问的是被春分带去隔间晾着的婆子丫头。
春分摇了摇头，嘟嘴道：“没一个好的。”
“一个好的都没有？”夏真真手上一顿，嘴角扬了扬，“这倒有意思了。”
“姑娘。”白露手上拿着一个被蜡封起来的足有鸽子蛋那么大小的蜡丸子过来，递给夏真真道：“这是奴婢收拾暖榻上发现的。”
夏真真接过去，蜡丸子放在指间，对着窗外的阳光瞧了瞧，里头依稀能瞧见一张被团起来的写了字的纸团儿，她眯了眯眼睛，轻声道：“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侧身问道：“秋分回来了吗？”
春分道：“才刚回来，正好遇见几位堂姑娘回去，她又跟着去送了。”
夏真真对秋分做事满意极了。“让她回来就过来见我，至于这蜡丸子，你们几个都闭紧了嘴，谁都不许漏了口风。”
“是。”春分三人应声点头。
夏真真拿着蜡丸子，走去一旁日常练字的条几边上，手上稍稍用了几分力气，碎裂的蜡丸子中间，一团纸挣脱出来。
就着尚算明亮的光线看完纸上的内容，夏真真脸色变了又变，背上慢慢惊出一层冷汗。
她猛地转身，几步走回暖榻，抓起白露的手腕问道：“你适才给我的那颗蜡丸子是在哪里发现的？”
白露手腕上吃痛，又不敢叫出声，忍着疼道：“回姑娘，是在盛放千层酥的碟子里发现的。”
千层酥？
夏真真眼前不经意的闪过林婉如乖巧的小脸。
会是林七？
过了约摸快两刻钟，秋分从外头回来，依旧先是在外间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才掀了帘子进来到夏真真面前说话。
夏真真仔细听她说了将朱嬷嬷扭去蒋嬷嬷那里后，蒋嬷嬷对朱嬷嬷的处置，又听她说了送林五林六林七回去的情形。
“这么说，那个朱嬷嬷不止是苛扣六妹妹七妹妹的吃食，连祖母给她们做的衣裳都偷拿过？”夏真真拧了眉，不可置信道：“李嬷嬷说她不知道这件事？”
“是的，李嬷嬷说她从没听六姑娘和七姑娘和她提过，不然早就把朱嬷嬷这种欺主的恶奴发卖了，她脸上的怒气，奴婢瞧着不像是伪装的。”秋分一五一十的答道。“倒是大太太那里，奴婢送五姑娘回去的时候，听她院子里的一个婆子说，大太太好像已经给五姑娘相好了婆家，估摸着这几日就要议下来了。”
“这么快？”
“奴婢也觉得奇怪，五姑娘的年纪又不大，所以奴婢又多打听了几句，可惜那婆子知道的不多，再问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夏真真沉吟片刻，道：“秋分，你再往玉柏院跑一趟，和大太太说我想请五妹妹明天陪我出去一趟，买些年节要用的东西……不，不行，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大太太肯定会起疑的。”她很快又否定道：“这样，你去挑两支珠花，给老太太的锦桐院送过去，就说我和六妹妹七妹妹投缘，约她们过几天有空了再过来玩儿。然后你和老太太随口提一句，说我明天要和五妹妹逛街，趁着年节前去买些新出的胭脂水粉，行了，就照这样说，你快去罢。”
林六林七是不是撒了谎，那蜡丸子又是不是林七留的，她总是能查得出来的！
秋分听她说的急切，不敢停顿，忙应声办去了。
夏真真又叫了春分过来，吩咐道：“你想办法打听打听，大太太那边给五妹妹相中了哪家人，将那家人的情况摸清楚了来回我，越快越好，记住，一定要悄悄的办。”
春分应了声是，安排好房内的事情，掀了帘子出去。
夏真真拿出那张被揉得皱成一团的纸，又仔细看了几遍，抬手将纸张放在烧炭的小铜炉子里烧了。
楞楞的盯着突然窜起来的火苗瞧着，夏真真渐渐出神。
*
次日一大早用过早饭，林婉璎轻装简行，带着一个小丫头就过来了。
夏真真许久不曾出过门，身边又一下少了青纹紫烟两个做事利索的大丫头，动作不由就慢了几拍，光是准备衣饰就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往日青纹紫烟她们两个在的时候，让你们仔细跟着好好学习，可见你们几个都没记到脑子里去。待她们生完孩子回来，你们还要这样做事，少不得又要挨训的。”
夏真真仰着头，由着秋分给她系好鸭青色斗蓬的系带，一旁春分催促着给她赶快坐下，好换上新做好的鹿皮短靴。
林婉璎眼中闪过羡慕，道：“四姐姐身边的丫头个个都是顶好的。”
夏真真笑道：“五妹妹要是羡慕，敢明儿把你身边的丫头送来，让她们帮忙调-教调-教，管保你也满意。”
“嗯。”林婉璎点头，笑了起来，又道：“四姐姐真好看。”
夏真真瞅了她一眼，笑道：“五妹妹一大早嘴巴就抹蜜了不成，这么甜。”
穿戴收拾好后，两人带着各自的丫头，一道出了院子，在二门外坐上了套好的马车。
冬日天冷，夏真真出门是不坐轿子的。
马车停在宝祥斋外，林婉璎和夏真真先后下了车，车夫将马车赶去停车的地方，两人带着丫头进了宝祥斋。
招待夏真真的，还是那位声音清甜性子随和的万娘子。
这几年夏真真没少来宝祥斋买东西，她和万娘子之间也渐渐熟悉了。
万娘子把她们迎上二楼的雅间，脸上依旧挂着和气的笑，不着痕迹的打量了林婉璎几眼，笑道：“都说林首辅家里最会养姑娘，这话果然不假，瞧姑娘通身的气派，定然是林家的姑娘。”
夏真真也笑了笑，道：“万娘子好眼力，这是我家五妹妹，她是头一次来，还请万娘子多照顾照顾，多拿些时兴的东西上来。”
听话听音，万娘子眼睛一亮，抿唇笑道：“四姑娘放心，管保让您满意。”说完，万娘子叫了小仆过来，给她们沏了清香扑鼻的茉莉花茶。
不一会儿，万娘子亲自捧了两只垫了绒布的檀木托盘上来，里面放置的，全是最新款式的金玉饰品，做工精致，花样新颖，有几样一看就是专为新嫁娘定制的，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寓意吉祥，十足的引人注目。
林婉璎眼睛先是亮了亮，随即有些局促，道：“这些，都太贵重了，四姐姐挑吧，我呆会儿再挑别的。”
不等夏真真开口，万娘子就先捂着嘴巴笑起来，“小姑娘真是个实心眼儿的，你姐姐既带了你来，又尽着你挑东西，显见是她有心要买了送给你，你和她还客气什么，喜欢哪个就拿哪个，放心，我们家的东西价格公道的很。”
林婉璎张大了嘴，显然是吃了一惊：“这怎么成？”
“这怎么不成？”夏真真佯怒道：“难道我这个做姐姐还不能送你东西了？”
“不是，可是，这些东西真的太贵重了……”林婉璎有些急了。她约这位堂姐出来可不是真的为了买东西！
“怎么，你还想全买了不成？”夏真真逗她。
“当然不是，我……”
“那五妹妹就别磨磨唧唧的了，徒让万娘子看笑话。”夏真真眼珠一转，“我可不是次次都这么大方的。”
林婉璎心中一紧，当真以为再拖下去会被人笑话，硬着头皮挑了一只满金莲花簪，夏真真自己挑了一只花开富贵的细金镯子，让万娘子连着一对满金莲花耳坠一道包了。
万娘子眉开眼笑。
结算完银子出了宝祥斋的门，林婉璎嗫嗫道：“四姐姐，我有话想和你说。”
夏真真眉梢微挑，“正好我想去喝杯茶，五妹妹不如一道？”
“……好。”
*
有大半年没来归云楼喝茶了，夏真真倒有些想念归云楼的茶点。
柜台上的掌柜自然是认得夏真真的，他记起自家主子临行前的吩咐，不敢怠慢，笑着迎出来道：“有好一阵子没见四姑娘了，里头请，里头请。”
夏真真含笑道：“掌柜的不必如此客气，给我们一个雅间就行。”
“好，都听四姑娘的。”掌柜笑容满面，叫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女茶博士，低低吩咐了几句，那位女茶博士一脸恭敬的领着夏真真几人上了二楼。
离着归云楼十多米远的地方，玉宁王世子姬莲拉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脸兴味盎然道：“姬藜，我怎么好像看见了你那个表妹？就是几年前见过的那位……对，林四！我瞅见林四刚进了归云楼，巧了，咱们才回京城就能在路上遇见，可见是有缘份的，走，咱们也过去喝杯茶？”
被他一把拉着的年轻男子，身着玉色锦袍，外头罩着玄褐色的大氅，腰间斜挂着一柄精钢长剑，眉若远山，眼似桃花，高鼻菱唇，貌若好女，正是许久不在京城的玉安王世子姬藜。
闻言，姬藜怔楞了一下，五指下意识紧了紧，道：“你没看错？”
姬莲切了一声，道：“你怎么不相信我，林四那样的，天下间还有第二个？我眼睛可好着呢，绝对不会认错人的，走吧。”
说着，他搂着姬藜，嘴上哼着小调，往归云楼过来了。
姬藜任由他拖着往前走，一直冷冰冰的面宠上，这几年来首次泛起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