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童们喜欢这位新来的年轻仙师,他温柔、漂亮、身法干净利落、实力强悍。
听说他还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即使门主很排斥有关他的话题,但修仙界中还是到处都散落着他的传说。
前辈们唤他倚棠君,说他是一代仙门名士,是整个修仙界的明月白雪,每每提起他,他们眼中都闪着久久不曾褪去的光亮,那仿佛是一个时代,一个英雄辈出,却最终陨落得了无痕迹的伟大时代。
谢仙师是和他们的门主一样的英雄。
小童们从前觉得,英雄嘛,都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珍惜物种,两两相对难免分外眼红,他们的司门主和这位传说中的倚棠君搞不好就是针尖碰上麦芒,关系奇差无比,所以他们的英雄门主才这么讨厌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可谁知……人家恰恰相反。
小童们虽打心底喜欢谢仙师,但这浓得化不开的崇拜中还夹杂着一点点讨厌……也不能说是讨厌,就是……有些别扭。
小童们也很纠结,谢仙师真的哪里都好,只可惜身上长了个司门主。
要是门主不来旁听谢仙师的课该多好!
支着下巴望谢存的某门主若有所觉,微微侧过脸看向诸生,雅室中恰当好处的阳光沿着她的脸部曲线游走,自额头往下,睫毛、右眼、鼻骨、唇角,一路镀上一层金闪闪毛茸茸的边。
众小童明明在认真听讲,却莫名被司华弦的随意一瞥瞥得胆战心惊、汗毛直立——他们从小听着门主的传奇长大,对这位一直怀有敬畏之心。
当然,畏的成分要更多一点。
小童们眼中的司门主,强大、威严、杀人不眨眼,放松时身上还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隐约可以窥得一丝江湖味道,但也只有一丝而已。
她没有江湖中人的自由随意劲儿。
她对门派里的大事小情件件过问、一丝不苟,但又似乎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总是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前辈们说,门主从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是整个修仙界中最有江湖气的仙修,野得完全不像一位仙姑,可……至于门主为何性情大变,前辈们却不愿提及,他们守口如瓶,那些陈年旧事最终尽数烂在上一代人的肚子里。
而最令小童们毛骨悚然的,不是门主对于旁听的执着爱好,而是……她嘴边状似思春少女的笑意。
谢仙师头一次开堂授课时,伟大的英雄门主就是这样顶着小童们极惶恐的目光,一手拎着竹凳一手拎着竹桌,慢悠悠地晃到雅室前排角落,轻手轻脚地摆好桌椅,一掀衣摆落了坐,她腰脊笔直,看上去真的像一位普普通通的乖学童——当然了,并没有哪位学童会一直盯着人家仙师的脸不放,所以司华弦也永远只能停留在“像”的层面。
那一天,众小童的三观崩塌了,他们居然在门主大人的脸上看到了那样生动鲜活的表情。
传说中的英雄终于飞落神龛,与他们并肩而立。
从此,鲜活的门主日日陪读,小童们的抗压能力直线飙升……
司华弦将两手叠放在桌上,匆匆一瞥过后,又将目光粘在了谢存的身上。
数十道目光汇集处的谢存,温柔美好、意气风发,恰与当年一般无二。
被盯狠了的谢仙师总会有意无意地同那位“高龄学童”对视,四道目光相撞,两人都有些移不开眼,每当这时,众小童都会发觉周遭同伴兀地闪闪发光。
司华弦笑着向后一倚,抱剑在怀摆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眨了下眼示意谢存继续讲,不用管她死活。
日光落到司华弦的眼睛里,刺得那片脆弱的地方隐隐发痛,她眯着眼去看谢存,那个身影模糊不清。
司华弦有一瞬的恍惚。
时隔五年,谢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甚至还带着一身修为,这件事,司华弦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慢慢消化。
“倚棠君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席卷了整个修仙界,许多小门派甚至为此举办了一系列华而不实的庆祝仪式。
人多口杂,事情又大,难免会传出一些风言风语。
但,不论外界怎么说,司华弦一直坚信一点:依谢存的性子,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无论他有多狼狈多艰难,哪怕是爬他也要爬回到自己身边;可他这五年音信杳无,必定是死绝了。
这样一想,司华弦就更觉得眼前之景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了。
司华弦趁谢存不注意,抬手捏了捏发痛的眉心,行,还知道痛,八成不是在做梦。
司华弦藏在手掌掩下的阴影里,默默苦笑一声。
或许,是时候问一问那长达五年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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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黄昏,学童们踏着晚钟声,争先恐后地从小小的竹门间挤了出去,生怕沦落到和门主同走一路的惨境。
谢存一面收拾着经书讲卷,一面笑嗔道:“他们怎么每天都走得这么急?”
“谁知道呢?”司华弦抱着手随意一瞥,“兴许是赶着吃饭吧。”
门外,走在最后的小童忽觉背脊一凉,无端踉跄一步,连忙顶着一脸要哭的表情,紧跑两步挤到人群之中。
存弦二人并不急着和孩子们抢饭,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聊,不知不觉间就溜达到了门派的竹林深处。
谢存还不知道那场大火,也不知道司华弦花了多大的心思才将这片竹林完完全全地复原。
这片竹林见证了二人交好的童年,目睹了二人沦为陌路的少年,而后化为齑粉又重生,再度挺立起来,忠诚地记录着二人长相厮守的余生。
二人虽先后丢弃了那段回忆,但直觉是不会骗人的,他们每每进到这里,便会感到无比地踏实放松。
这种感觉莫名又突兀,但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默许。
日影西斜,二人自进到竹林后,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许是嫌太多的聒噪会毁了这里的清净,可……
“师兄。”“华弦。”
两人终是再忍不住,异口同声道,连侧头向对方的幅度都大致相同。
“噗……”司华弦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眉眼间又有了一点当年的生动模样,“不如倒数三个数,我们一起说……”
我们这么默契,搞不好说得是同一件事。
谢存自然应允。
“三、二、一……”
“这些年你在做什么?”
不出所料,又是一波完美的异口同声。
此话脱口,二人俱是一愣,复又面对面“噗嗤”一笑。
“我先说,我的比较简单,”司华弦努力忍住笑,稍稍抬了抬手指,“我帮忙救了下门派,事后被拉来充了苦力。”
司华弦撇了撇嘴,末了又添了一句:“普通又枯燥。”
谢存一听便知,这是从他这里沾来的“妄自菲薄”的恶习,不过没关系,他缺席的这五年的真相,他可以去找韩世堂慢慢补回来。
“我的五年更枯燥,甚至……我其实并没有过上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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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白云间。那个悬崖是货真价实的悬崖,高耸入云,千尺千仞,但凡是个活物从上面跌下来,都得摔成一个不太好入眼的样子。
功力全失的谢存自然也不例外。
他躺在那里着实抽搐了一阵,这时,一副好身体并不会给他带来生的希望,相反,它会拉长主人的死亡时间,让死亡这个瞬时动作变得漫长又难熬。
谢存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在支离破碎的皮肤上奔淌,很痒也很无助。
四肢如棉絮一般软,他使不上任何力气,做不了任何动作,只好仰着头看着他掉下来的地方,那里,浓雾合拢,他最多能看到十米之内的光景,可他还能想象,华弦一定不会哭的,谢存对自己说,她从来不哭的。
念及此,谢存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从来不怕死,只是怕分别,只是……怕华弦伤心。
可是现如今,他怕什么都没有用了,他的意识正在逐渐模糊,眼前之景也在慢慢虚化——可能是瞳孔在扩散了,谢存想,他从前常常看到剑下的妖人如此,对之见怪不怪。
就在陷入黑暗前的瞬间,谢存看到了一片雪白雪白的衣袂,那块布料绝非凡品,其上还拢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柔光。
真可惜,不是华弦,谢存在想象中皱了皱眉。
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拉起,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拉起,因为他明显觉得自己变得极轻,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他似的。
他又能看见了。
光亮从黑暗中爆裂而出,谢存下意识颔了下首,很不幸的是,他看清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自己那摊不堪入目的血肉。谢存很快转开眼,目光落在旁侧的一个身上。
那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他身上罩着极柔和极纯净的光,以至于没人会注意到他天光下褴褛的白道袍和手上江湖神棍才使的“神机妙算”幡。
谢存的第一反应就是见了神仙,可当他拱手示礼时,他又有些突兀地觉得眼前这位神仙貌似有些眼熟……竟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白衣道人一手托了谢存的手肘,一手收了那团模糊不清的血肉,温和道:“你先不要忙,过来吃口茶。”
谢存无处可去,只好随之走……额,飘进了崖底旁逸斜出的一棵巨树中,那树半枯不枯,一边萧索零落,一边生机勃勃。
树内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上许多,足以摆一桌清茶,一盘棋,三五个填得满满当当的胡桃木书架。
白衣道人邀谢存在茶桌边落座,洋洋洒洒讲了一大通,特意提了妖山一战。谢存听得七七八八:“所以说……白云间是您的道场?”
“我等散神游仙说不上什么道场不道场的,”白衣道人抿了口茶,“这里只是我的歇脚之地。”
他将茶杯放下,侧头望向谢存:“若没有你们二人在优城办下的善事,我也没有力量同舍弟一战,我很感激。”
谢存连忙拱手道:“只是做了应做之事,误打误撞。”
白衣道人轻笑道:“那便当我也是误打误撞碰见二位,顺便在此报个恩吧。”
谢存稍稍抬眼,正不知该回些什么,便听白衣道人继续道:“我的力量实在微末,不然方才就该出面,万不能等你摔到我面前……不过,你身上有这个,事情就好办许多。”
说话间,白衣道人将收入袖间的血肉再次化出,两指并拢轻勾一下,一个细细包好的小布包便从血肉之间飞起,直直落入道人掌心。
谢存偏过头,只觉胸口无端一空,望向白衣道人时,那人正将掌心上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其中被磨了小半的妖兽尖角:“还好你们懂得此物用途,不然……从这么高的地方跌下来,怕是三魂七魄都捡不齐。”
他们循着周阁的意思将尖角带给苏散寒,又按着苏散寒的叮嘱日日冲服,原想它只是味普通药材,活血化瘀用的,谁知……竟还有这等功效。
一瞬间,谢存想到了很多事情,脑海中跃出了很多画面,他有些应接不暇,只得草草回应道:“多亏二位师弟识物善用,我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谢存说着,胸口左侧忽而一抽,他有些迟钝地觉得毛骨悚然,这种感觉很怪异,就好像……结局早已注定了一般。
白衣道人拈起剩下的尖角,将其囫囵塞入那团血肉的口……勉强算是口的缝隙中,食指一抬那个线条流畅的下巴,一个小鼓包出现在覆满血痂的喉管处,骨碌碌地一路滚了下去。
与此同时,白衣道人指尖一亮,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闭了闭眼:“还要等上一阵子,大概,一盘棋的功夫吧。”
说着,伸手向棋盘处一让,目光却没有对准谢存。
魂魄形态的感知力很差,谢存并未发觉白衣道人的异常,只得一令一动,伸手去拈棋盒中的白棋子。
白衣道人听声辨位,颇从容地与谢存对弈。
我失了双眼还能凑合渡日,摆在这二位面前的,却是生与死的鸿沟……这可是我亲算的姻缘,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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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柯人?”司华弦替他总结道。
“相像。”谢存望着天边浊影,那一角,血色残阳从云层之中穿透出来,转瞬之间,便被暗色一口咬掉大半。
“我在那场对弈之中渐渐昏沉过去,再醒来时,人便躺在绿荫底下了。”谢存收回目光,隔着夜色瞧司华弦,“那棵半枯半活的树忽然变成一团挑不出丝毫破绽的浓绿,那时我便知道,我在树内度过的,并非区区两三个时辰。”
司华弦沉吟片刻,忽而出声道:“师兄遇见的这位仙人,我恐怕见过不止一次……”
可惜每次都拿人家当神棍了。
神棍……
“如今看来,或许我才算是江湖神棍。”司华弦向震惊挑眉的谢存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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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结尾。
为谢存施过法后,白衣道人端坐在棋桌边,他捻着指尖,一点微光在那处闪烁不定。
我这双眼当真值钱,替人起死回生之后竟还能有余,白衣道人闲闲敲着棋子,她有一场硬仗要打,不如再帮帮她吧……
悬崖上,司华弦抽剑出鞘,一步步走向黑压压的妖人,如得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