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幽篁里(1 / 1)

“师尊,您再给我们讲讲门主当年斥退妖人的故事吧?”

望着小孩子们那一双双闪动着渴望光芒的大眼睛,韩世堂心头压制已久的热血终于挣脱束缚、奔涌而出,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抬手指,竹舍的门就势而关。

韩世堂清了清嗓子,目光兀地严肃了些许:“当年,门主提剑径直闯入阵中,打法凛冽,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韩世堂定定地看向某个方向,那是当时林火最盛的地方,同时也是斗争最激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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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堂捂着胸口躺在烧得焦黑一片的地上,嘴角不停地溢出鲜血,他皱着眉,努力伸手去摸被打飞的佩剑。

那妖人走了过来,一脚踩上韩世堂的腹部,本就虚弱不已的韩世堂遭此一踩,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距他不远处,门派上下引以为傲的竹林渐渐被烧成灰烬,四周灼热,连空气都被烤得打了卷。

那妖人好整以暇地猛踩一脚,韩世堂闷哼一声,却死死忍住没有喊出来,喉咙处有更多的血涌了上来,他还在拼命地摸着寻着自己的佩剑。

这样的僵持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韩世堂几近绝望之时,他忽而觉得身上一轻,转眼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剑挑飞了踩在他身上的妖人,又转身蹲下扶着他坐了起来。

“司……华弦……你怎么……”

韩世堂茫然地看着眼前人,她怎么回来了?

司华弦什么都没有说,只利落地将他的佩剑塞回到他手里,冷着脸说了一句:“师兄保重。”

随后,司华弦站起身,刚刚迈了不出十步,就遭到了一群妖人围堵。

司华弦环顾一周,粗略计算这波大概有四十余人,旋即挺剑而上,用极其不要命的打法,以强制强,一剑毙命,剑刃飞舞之间毫不留情。

妖人逐渐将包围圈缩小,一齐挥刀向司华弦砍去,司华弦持剑身举过头顶,格下数十刀锋,脚下猛地一跺,周身力量炸开,她顺势足下一点飞身跳出包围圈,扶起韩世堂大喊一声:“跑!”

百步之后,司华弦转身向火海之中打出一击,漫天火光猛地炸开,方才围堵上来的妖人尽数被大火吞没,气浪扑面而来,司华弦把韩世堂拉到身后替他挡下气流的冲击,喉间慢慢泛上一丝腥甜,她废力咽下,回头再面对韩世堂时,依旧面不改色:“师兄辛苦了,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听了这句话,韩世堂眼前忽而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那人也总是会在他最危急的时候现身,然后道一句让他无比心安的“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韩世堂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多谢,倚……”

“来了。”司华弦突然出言打断了韩世堂的话,紧盯着韩世堂的背后,目光冰冷。

紧接着,又是满眼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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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当时豁了命去打,也许当一个人没有了畏惧的时候,就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了吧。”

韩世堂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旧事重提,那个拼命厮杀的人,那个血红疯狂的眼神,那些残酷的点点滴滴,就浮在他紧合的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底下的小孩子们听得入了迷,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门主果然厉害,门主果然是大英雄,门主果然……

门主?

月白衣衫的女子倚在门边抱着剑听了许久,此时正迈着慵懒的步子,悄无声息地从一个个小孩子身边路过。

刚刚听了一通热血故事的小徒们乍见了门主,登时齐齐愣在当场,心中崇敬与恐慌交织,颇为复杂的情绪大力冲撞着一颗颗幼小的心灵——他们惊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司华弦歪着头看了看闭着眼、一脸沉浸回忆样的韩世堂,捏着嗓子道:“师尊讲故事辛苦了,喝点水润润嗓子?”

韩世堂缓缓放下揉着眉心的手,张开眼道:“多……”

光线再次进入双眼,韩世堂几乎背过气去,滑到嘴边的“谢”字轻飘飘地消散在空中。

“见过门主。”韩世堂低头拱手。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霎时间,满堂尽是“叮咣叮咣”的桌椅相撞之声,众小童后知后觉地起身拱手,齐声道:“见过门主。”

司华弦抱着剑,回头瞅了瞅规规矩矩的门徒们,韩世堂低着头,一滴冷汗从额角渗出,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啊,她开门怎么没有声音啊,他讲故事的时候明明睁着眼,怎么门口进来个大活人都没看到啊……

司华弦伸出一只手,虚虚托着韩世堂的肘部:“师兄客气了。”

复又转身向众童子道:“大家都坐吧。”

等众人归位,韩世堂抹了把冷汗,站在司华弦身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好在司华弦先开了口,她怀中抱着剑,语气松松散散,似是在闲唠家常:“这事儿已经过去五年了,又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还是不要再提了。”

说这话时,她微垂着眼,唇角甚至还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似乎是在小辈面前被翻了旧事有些羞于启齿,然而那笑在唇边只停留了一秒,她再抬眼时,眼底兀地闪过一抹杀气:“再提……碎玉伺候。”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清清淡淡的,在场众小童却觉背后莫名升起一股寒气。

韩世堂忍不住开口缓解气氛:“那个,门……”

“你也一起。”司华弦略侧过脸,微掀眼帘,定定瞧着韩世堂。

韩世堂这才理解了孩子们的噤若寒蝉——司华弦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怕,或许她当年独自面对妖人之时,便是如此吧。

韩世堂心虚地眨了眨眼,趁这一点点功夫,司华弦收了收眸中寒光,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懒懒散散的样子:“行了,你们继续吧,谨记圣人言。”

叮嘱完这句,司华弦又抱着剑悠哉悠哉地踱了出去。

她懒懒散散地走在小径上,偶尔遇到几个或挑水或拾柴而过的弟子,俱退到路旁低头行礼:“见过门主。”

司华弦心中念着事情,只微微点头算作听到了,随后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

方才,韩世堂将她讲得过于像英雄了,当年她安置好她这位师兄之后,其实已算是走上了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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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被妖人围堵,司华弦早已不支。

是,她了无牵挂,不怕死,可是敌方也不怕死,且人多势众,前仆后继,纵使司华弦有一腔孤勇,也实在寡不敌众。

毕竟,不是只要“不怕死”就能成事的。

司华弦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一间雅室的屋檐之上,那间雅室也被大火所侵,连瓦片都被烧得滚烫。

司华弦站在高处,脚底难耐的热气很快席卷全身,纵观上下,她只剩下目光依旧寒凉。

紧追不舍的一众妖人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司华弦连喘气都想咳,喉咙里的腥味愈来愈重,她却一直忍着,不动声色。

她略向下瞥了一眼,乌压压的尽是妖人翻飞的袍角,竹林什么的,早就不复存在了。

然而司华弦却淡声道:“不够。”

接着,她翻手打出一道火光,红色火焰在半空中炸开,那是昆吾门的求救信号,当然,这也早已不是打给同门看的了。

她……如今还剩得下几个同门?

此举旨在暴露位置,如今,这求救信号俨然变成一道招魂幡,不再求生,只为求死。

很快,更多的妖人向着这个方向而来,司华弦连打三道通天火光,几乎满山的妖人都被她吸引至此。

司华弦有些昏昏沉沉的,可她没有倒下,见时机成熟,她双手结印,大吼一声,脚下雅室中火焰腾出,竟是一条巨龙模样,呼啸而去,吞噬所能吞噬的一切,不仅妖人,竹林、修仙者的尸身、破败的灰墙、倾倒的石柱、斑驳的血迹……

如果这场大火有停歇之日,那么这座山上的一切,所有人存在过的痕迹,都会随火光消逝。

司华弦前后踉跄着,实在有些站不住——借妖邪,纵林火,是逆天而行,她早就不得善终了。

司华弦缓缓跪倒在滚烫的瓦片上,膝下似乎还冒出一缕青烟,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大概就是人间烟火吧。

她身子一歪,整个人躺倒在屋檐上,轱辘轱辘地滚下房顶,落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刚才那火龙腾出,将火势又带大了些许,司华弦就落在这熊熊烈火的近旁,若再有三分偏差,她就可与烈焰共舞。

司华弦趴在地上,满脸猩红,面目被模糊而粘稠的液体覆盖,一层又一层,不知那血是从嘴角涌出的,还是摔落时磕破额角溢出的,总之,她连血,都快流尽了。

可是她还在笑,笑自己,她没有那么伟大无私,此举不过是以殉天下之名,殉他一人而已。

至此,滔天林火,已然烧了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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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华弦是被豆大的雨点砸醒的,她有些茫然地撑起身子,抬手一抹脸上雨水,连同满面血痂都一齐揩了下来,她似是被过大的雨水砸懵了,坐在原地任大雨冲刷,竟是一动未动。

良久,她突然清醒过来,抬头望天,毫无预兆地开始大笑,雨水灌了满口,一腔腥涩。

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肆虐多日的林火,到底是一物降一物。

大雨收晴,不少富贵人家争先恐后地跑来修缮昔日仙门,那段时间司华弦过得浑浑噩噩,不管他们如何折腾,不管他们如何扯着嗓子、跪在她脚边喊她神明,不管,她都不管了。

什么神明啊,这满山焦黑,有她一份很大的功劳;什么神明啊,她一身伤痕血流如注;什么神明啊,她一生致爱,早已跌下山崖,她只能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救不了,放不下,求不得,忘不掉。

何等的窝囊无用!

门派很快再次立于符禹山巅,这其中,少不了幸存师兄弟的操持,可是他们,却领着一众新拜上门来的弟子,齐齐唤着司华弦“门主”。

司华弦想逃,可是她心中又隐隐升起了一丝希望,她从前抱必死之心,却得上天垂怜偷回来一条命,如今,她不再敢同谢存一道死去,不如就将此作为生的意义——从此,为这群人,为这个门派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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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倚棠君回来了!”

座上月白衣衫的女子转了转手上的茶杯,目光沉了一沉,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在身前的茶案上,只听得“咣”地一声,可怜的茶杯从杯底处裂开条条细纹,随之是一声带有叹息的轻叱:“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再提……”

司华弦稍顿了一下,声量猛然放大,“再提就剁了喂狗!”

座前的弟子低着头抖了又抖,不等再言,门外就传来一阵青年男子的清清朗朗的笑声:“你说,你要把谁剁了喂狗?”

一听这个声音,司华弦登时拍案而起,她三申五令,一再强调不准再提谢存分毫,如今这些门徒真是一批比一批胆大妄为,不仅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甚至胆敢模仿谢存的音容笑貌!折磨你们的门主就这么有趣?

想来是课业太过轻松,不过不用着急,待会儿就有三百遍门规的罚抄不请自来。

然而当那敢于模仿谢存的“佞徒”从容迈过门槛、缓缓行至眼前时,司华弦瞪着双眼,不由得向后微晃,实是一瞬恍惚:那身段、姿态、模样、装束,一切的一切都真的好像……好像……可是……谢存分明已经死了,死在五年前的悬崖边,你亲眼看着他摔下悬崖的。

司华弦你最好清醒一点……

暗中捏紧了手指,司华弦再抬起头时,目光凛冽,一如往常,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处堵了又堵,她也只能兀自阴沉着脸,整个人一片空白。

真的太像了……太像了,除了较清瘦一点以外,这活脱脱就是谢存本人。

司华弦甚是惭愧地发觉,她竟满足于这等蹩脚的戏法……

兴许不能算是戏法,但……

司华弦皱了皱眉,她的心绪有些乱了,她用言语表达不出内心深处的那份复杂,她只能说,再见到他,再见到这么这么像谢存的一个人,她很高兴。

座下的谢存本人温温柔柔地逆着司华弦的目光看回去,抿紧了唇,像是极力忍下了某种情绪:“华弦,不可止思。”

闻言,司华弦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存……”司华弦愣愣地看着座下的青年,这是当年谢存趴在悬崖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明明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她知,这个人怎么会……他不会真的是……是……

司华弦一时语塞动弹不得,两相对望,画面一度静止。

良久,一阵细碎的瓷器破裂声打破了这厢沉默,案上的茶杯终于碎成一堆,司华弦猛地低头看着那些碎片,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抑制不住。

肩上长发随她的动作滑下,挡住了她划满泪痕的脸,她咬了咬唇,轻声重复道:“不可……止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司华弦此生只落过两次泪,一次是他走,一次是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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