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将被司华弦松开的手默默藏进袖间,司华弦施法他千万个放心,故没有一直盯着她瞧,转而仰头去看城内正上方不时流转而出的橙红火光,一眼望去很有些热闹,不知里边的人在搞什么名堂。
再回过头来,司华弦的法阵已布好,白光渐逝,徒留星星点点,谢存抢先一步去推了推巨门,而后捻着指尖尘灰回头问司华弦:“没开?”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忙活了好一阵……
“哈哈,这个,我施法并不是为了开门的,”司华弦干笑几声,抱着剑向前迈了两步,锁紧眉头佯装正经道,“师尊说过,民脂民膏,岂敢损伤,若要开门,得用这个……”
正说着,就扑到巨门之上,一面拍门一面大喊道:“救命啊,快开门,关外有恶狼!行行好,行行好!”
这……
谢存努力按下想要捂眼的手,且不说他们开个门怎么就算损伤民脂民膏,就说司华弦她这……这又是哪一出啊?
少倾,数人高的两扇大门错开一条缝隙,嘈杂热闹的人声乐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一股脑从那条发光的门缝中挤出,与之同出的,还有一只粗糙黝黑的手。
那手一把抓住司华弦的手腕,就要将其往关内拖,谢存神思一凛劈手去砍,却听门内传来口音极重的一句:“大过节的,你们在外边干什么,快进来,快进来!”
司华弦被热情的乡民拖得踉跄一步,反手拽住谢存的袖摆,二人就这么一道进了关。
巨门在二人身后“轰”地一声重新合上,司华弦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听不清关门声,她满耳充斥着花花绿绿的锣鼓喧嚣,眸子里映着无数只走马灯的斑斓的光。
关内张灯结彩、游人如织,簪着硕大红花的丰腴女子牵着各自的小孩子,小孩子各个粉雕玉琢,额心点着一点朱砂,举着各式各样成串的小食;男人们或领着心爱的女子看灯赏花,或在间间洞开的酒楼里推杯换盏,乘着醉意大吹大擂。
若问极乐何貌,当是眼前之景。
优城是偏僻之地,与其余三城的风俗并不互通,司华弦虽不知道这些快乐的人们在庆祝什么快乐的节日,但她很轻易地就被眼前的气氛所感染,也变得无比快乐起来。
实际上,热情开放的优城压根没有给她游离在外的机会。
二人进关后,本是在门边僻静处愣愣站着,任由喜悦的灯火映满全身,可谁知,没过多久,这最后一处僻静之地也被众人消灭,他们如潮水一般涌来,推搡裹挟着司华弦和谢存两人,一路向灯火最明亮的地方走去。
司华弦东看西看了一阵,全然目不暇接,她背着手,两手紧紧揪着谢存的袖子,生怕被疯狂的游人冲散,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摸索,最终相聚在谢存的袖下。
两只手相触,而后毫不犹豫地握在一起。
师兄的手心是温热的,甚至隐约有一些烫,但并不恼人,那温度刚刚好,极舒服,能顺着手臂一路熨烫到心里,司华弦细细体味着,很有些辞穷,她其实不太会说话,更不会什么甜言蜜语和华丽辞藻,她形容不出此时此刻的心情,或者说,再精致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出她心中的复杂与澎湃,她明明是在逃命、在流浪、在居无定所,却莫名觉得幸福、安心、知足。
大概是疯了。
谢存调整步子与司华弦贴在一起,即使他知道这样说十分煞风景,但他还是忍不住做了一回恶人。
他贴着司华弦的耳朵,呼出的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的脸颊上,痒而暧昧,脱口而出的,却不是缠绵悱恻的情话:“我担心……妖人追进来。”
谢存贴得太近,司华弦害怕自己头上的素簪不留神捅到他,遂没有回头,只微微仰着颈子小声道:“师兄放心,我下了咒,他们一时进不来,我们一时出不去,不如享一享逍遥……”
谢存闻言松了一口气,司华弦素来心大量宽得不像话,这点他已然习惯了,既然司华弦已做好万全准备,他自然也不着急,单就他上白云间养伤一事,只要不伤及无辜,他们并不差这一个晚上,聊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正说话间,二人行至稍空旷处,司华弦让开一步侧头瞧谢存,心里想着清风明月一般的倚棠君被迫挤在凡夫俗子之间,定是满目不耐、一脸菜色,正欲脱口调侃,一眼转去却见谢存也正瞧着她笑。
素来一丝不苟的发经先前一通狂奔,不意漏下几缕碎丝,此时正随人群之中愈加灼热的空气一道轻轻摇摆,他眼里映着的也是红花绿柳,肩上落下的也是细碎埃尘,袖间还被她扯得皱褶不平,不得不说,这样的谢存实在有些狼狈,也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完美,却莫名叫人心悸、叫人心动。
司华弦从来都不敢想,谢存居然能如此自然熟谙地融入俗世之中,一身烟火气。
司华弦静静看着谢存,突然设身处地地懂得了古时候周幽王的所作所为,他到底是千年前的封建帝王,思想尚算保守,换做是司华弦,若能得美人一笑,不要说是辜负几个诸侯了,就算辜负了天下她都情愿。
司华弦看着谢存着实有些明媚的笑意,像是被附体了一般怔然开口,语调平平毫无波动,如同念咒语一般道:“谢存,你和天下,我选你。”
仙门名士倚棠君被这般狂言吓了一跳,司华弦嘴上没个遮拦,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也骇得不轻,连忙摆摆手叠声道:“错了错了,罪过罪过,我只是想说……”
说你对于我来说无比重要而已。
谢存不甚在意地笑笑,司华弦的心意他都懂,言语到底荒唐无力,他们历遍生死,自是情深似海,再也分割不开了。
两人在这处眉来眼去,瞧得路边卖簪花的老妇人捂嘴窃笑,她到底是老江湖了,一眼就瞧出司华弦的那身男装下,其实藏着一位大方可爱的女子,遂忍不住出言道:“公子,给你家小娘子买支簪花吧,红花配美人,恩爱永不分。”
一听老妇人这句话,谢存立刻就去掏钱袋,司华弦虽素来不喜这种浮夸的东西,但就凭着那句祝福,也并未去拦,只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谢存付钱、接花,然后转过头,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在遇见司华弦之前,谢存从未动过凡心,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孩子谈情说爱,但他愿意为了司华弦去学、去摸索,虽然有些笨拙,但他一直在不断地努力。
司华弦有些好笑地瞧着他,稍稍偏了偏头,示意他亲手帮她簪。
谢存是真的很紧张,他舔了舔下唇,食指拇指拈着花下拧成一股的银丝,中指抵着银丝的尖端,笨手笨脚地在她发间比划了一下。
司华弦的发顶只有一个草草挽起的小揪,本没什么别的地方可簪,可谢存还是纠结,并不甘心就这么敷衍了事,毕竟,这可是他第一次为司华弦簪花啊。
谢存迟迟不落手,瞧得一旁的老妇人干着急,扶在摊位上的手不知不觉间捏成一个拈花状——若谢存再犹豫,她怕是要直接替他上手了。
在老妇人焦急无比的注视下,谢存终于簪好了花,他落手很轻很柔,以至于簪得并不扎实,他退开两步歪头欣赏自己的手艺时,司华弦默默用手托了一下花瓣,偏过脸去笑。
谢存越看越满意,全然沉醉其中以至于不小心越退越远,好巧不巧的是,长街上忽而拥挤起来,竟将二人活生生冲散了。
司华弦眼睁睁看着谢存被越冲越远、手足无措,头一个念头竟是好笑,她承认她这么想貌似有些残忍不仁,可是真的很好笑。
她今晚怎么这么喜欢笑?罢了罢了,想这个作甚,喜欢笑还不好吗?哭就好看了?
念及此,司华弦被人流推着一面走一面找,最后直接攀着某家酒楼的旌旗杆,翻身上了屋檐。
道理很简单,同在人群中,谢存可比她好找多了。
立于青瓦之上,便能饱览街市繁华之景:哪个是软玉温香的花柳场,哪个是品茗听戏的老茶楼,哪个是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卖货郎,哪个是摇着金银扇的富家公子……自是喜乐悲欢,人生百态。
不过,关内再多的欢声笑语,都与关外无关,一道高墙,便将内外划分成两个世界,里边的喧闹传不出去,外边的清冷也钻不进来。
盛晔领着众妖,一路追到关墙之下,她抬眼望着高高的墙头,煞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
众妖自觉排阵,准备穿墙而过、大开杀戒。谢存逆着人流,途径某处酒楼时,忽而心中一动,驻足抬眼去看,正瞧见司华弦抱着剑站在高高屋檐上,也正低头望着他。
两人所隔,不过清风明月。
那支簪花滑了下来,司华弦没再去簪,只将大红的花朵拈在指尖,轻巧一转,她眉眼含笑,侧头俯耳,向谢存遥遥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