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人一边扯着,司华弦将佩剑贴在木轴上,一路卷到谢存手中,完事还向谢存挑眉骄傲道:“古有荆卿图穷匕见,今有我司华弦画中藏剑。”
谢存被这句逗笑,一边乖乖交出自己的佩剑让司华弦去卷,一边赞道:“华弦周到得很。”
此番是避难而去,要低调些,断不能举着仙剑在大街上晃荡。
司华弦卷好了剑,又从柜子顶上顺走了几支毛笔一块软墨,细细包好放在贴身的地方。
此事不宜声张,待谢存缓好身子,二人悄悄合好门,悄悄离开了客栈,连庄昭都未曾知会一声,对此,司华弦心里其实有道坎,那毕竟是一手将她拉扯大的亲师尊,这厢教养之恩,她当面唤声“爹”都不为过,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实在……大逆不道。
于是,司华弦虽未当面知会,但还是一面念着“徒儿错了师尊莫怪,徒儿错了师尊莫怪”,一面留了一张字条在茶桌上。
此去白云,师尊勿念;待某阳春,幽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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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昭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捏着那张笔走龙蛇的字条,读后难忍一笑:“倒是她的风格做派。”
一脚跨进门来的韩世堂见榻上空空荡荡,一颗心也如这榻板一般空得发慌,他用力抿着唇角,并未露出过多情绪,只低下头恭敬复命道:“师叔,茂林间的道友已全部带出。”
走的正是谢存和他们一同商量出的安全路径。
庄昭闻言略一点头,细细将字条折好收入怀中,正了正含笑的眉眼,其实大多数门生都不知道,他们这位惯以温柔随和著称的师尊,不笑的时候,也是极骇人的。
“斜玉重伤,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庄昭微仰起下颔,压低了眉眼,“从前顾及门主师兄,我从未提及主动反击的想法,如今……”
韩世堂的目光随司华弦留下的字条一路转到庄昭身上,最后落到这位师叔脸上,难怪,难怪他这么轻易便同意大师兄外出云游,若要认真说来,未来的修仙界是离不开倚棠君,可眼下的修仙界明明更离不开倚棠君……
但如今看来,不是庄昭不想留谢存,而是即使他留下谢存,也等不及他修为恢复如常了,他在近期,就要做出一个大动作。
这个大动作十有□□是献祭式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但他又必须为修仙界留后,所以他不得不顾及谢存的安危,不得不放他走。
无论事成事败,倚棠君都是未来修仙界不灭的希望。
“庄师叔这是要……”韩世堂有些瞠目结舌,他从未想过,这位向来温文尔雅的师叔,私下竟有这番近乎残酷的决心。
“上妖山,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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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城的街头是另外一种风情,这里地广人稀,连房屋都建得更高大宽敞些,其上的装饰花纹线条简单粗狂,来来往往的百姓穿着式样朴素的布衣,走在铺有薄薄一层黄土的街道上,丝毫不怯,端得一派气宇轩昂。
司华弦昨晚就已盘算好了此行路线,他们不能进聊、亦、望三城,那里仙门弟子众多,容易被认出不说,潜藏在市井的妖人也不少;相对来说,被视作荒蛮之地,素来无仙门驻扎、无妖人觊觎的优城要安全许多。
他们要留在优城之中,围着中间三城绕圈走。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要再低调一点,换换衣装打扮。
司华弦领着谢存迈进了一家裁缝铺,掌柜的一见二人进来,连忙热情来迎:“二位贵客里边请,瞧瞧什么样式?”
司华弦指了指自己怀里的画卷,爽朗笑道:“我们是来贵地采风的画师,要身素净的常服即可。”
掌柜的抬手招来一位小裁缝,复又向二人点头道:“看看成衣还是布料?”
“成衣。”谢存快速答道,侧眼一瞥死死抱着画卷不撒手的司华弦,知她是因茶渍脏了衣物,刻意费力遮挡,不由失笑:“华弦先去挑挑看吧。”
司华弦颇感激地冲谢存一笑,这便随小裁缝去了后院。
见谢存孤零零一位如玉公子立在原地,掌柜的忍不住上前搭腔:“我瞧公子的打扮,不像是优城人?”
谢存闻声转过头,温文一笑道:“的确如此,我们从亦城来。”
他对陌生人有着本能的疏远和戒备,小小糊弄一句无伤大雅,总不至于失了礼数。
掌柜的轻轻点了点头,揣着手,又将谢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这倒并不奇怪,谢存生得好看,气质又出众,任谁见着都想多瞧两眼,谢存本人对此早已习惯,掌柜的像在菜摊挑菜一样盯着他看,他也并不恼,一双眼直直望着遮住后院光景的小帘,一门心思全在司华弦身上。
掌柜的看够了,才如梦方醒一般拱了拱手道:“原来是从亦城来的大儒,失敬失敬。”
“只是小小学生,当不起大儒。”谢存欠身回礼,他背着画卷敛着气场,倒真像个病恹恹的文弱书生。
“您身边那位是?”
“啊,那是我的夫人。”谢存回得斩钉截铁,眉眼间满是幸福意。
正说话时,忽听后院传来一声嘹亮的:“大可不必!我还是喜欢穿男装,就男装吧,男装吧。”
掌柜的闻言不由失笑:“夫人的爱好有些独特。”
谢存微微挑起一半眉毛,并未太过意外:“她是个很有趣的人。”
话音未落,充作隔断的蓝底白花小门帘经人一挑,司华弦从后院而来,她走得大步流星,裁剪潇洒的男装罩在她身上,随她的动作翻出层层雪浪,配套的白束带在她脑后恣意飞舞,若不是谢存先前便识得她是女儿身,如今真要以为这是谁家涉世未深、满心满眼江湖侠义的金贵少爷。
这身打扮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句“好飒”。
谢存就像被谁点了穴道一般,怔怔定在那里,久久未能收回目光,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掌柜的见谢存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心中好笑,颇暧昧地开口:“夫人好生清秀,你瞧,你家相公都看傻眼啦!”
“夫……”司华弦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才两手一拍,大咧咧地笑道,“啊,对,我是他夫人。”
闻言,谢存的耳尖兀地血红,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似想轻咳一声,又似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咳也没说。
司华弦喊了这一句还没解气,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我是他夫人。”
这下连大街上的路人都忍不住抻着脖子往裁缝铺里瞧,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俏郎君值得自家小娘子这般骄傲。
谢存脸上、颈上、耳尖上的红晕迅速连成一片,像极了亦城漫山遍野的海棠,他面上不动声色清清冷冷,一颗心却早已快乐地炸成了烟花。
司华弦颇得意地站在一边:“还愣着干什么,相公?”
这丫头过起嘴瘾来没完没了了!
谢存轻飘飘地瞥了司华弦一眼,背着一只手向后院走,路过司华弦身边时,还不忘欠下身子耳语道:“不知羞。”
这一句凑得太近,从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尽数扑进了司华弦的耳蜗,温温热热,酥痒难耐,司华弦忍不住一抖,抬手揉着耳朵,嘴角悄悄上扬:什么嘛,这就跟小童子吐舌挑衅一般,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幼稚了?
谢存说完就走、来去如风,但语中的喜气到底是藏不住的。
等谢存更衣的这段时间,司华弦一直在不大的裁缝铺中打转,时而抬头瞧瞧色彩斑斓的缎子,时而望望贩夫走卒吆喝着路过的长街,这才出来几个时辰,她竟就有点想家了……
她的家,是符禹山昆吾门。
司华弦从前总觉得自己是只生来就该翱翔四海的白鹤,她不喜欢闷在门派里,于是每次翻墙都翻得毫不犹豫,她哼着小曲往山下走,任由山门在她身后慢慢成一个小白点,最终淹没于山林。
她以为自己坦荡潇洒不会在乎这些,可如今,当师尊真的放手,让她独自面对波涛汹涌的江湖时,她却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或许,她从前恣意漂泊在外的资本,正是知道师尊和师门永远会在原地等她。
哎呀,你个俗人哪里来的多愁善感,这么会造倒不如去写话本子,没准还能养活一大帮说书先生,司华弦抬手拍了拍脑门,扯起嘴角洒然一笑,一旁的掌柜的被她这出忽晴忽雨吓得不轻,正尴尬着,眼风瞥见谢存从后院里出来,连忙招呼道:“夫人,快瞧瞧你家相公,俊死个人呐!”
司华弦闻声回头,正正对上谢存温柔的眼,头稍稍一歪,默默吐出口浊气,又是一副无赖样子:“那是自然,我家相公天下第一。”
谢存一出来就听到了这混账的一句,不由失笑,反手塞给掌柜的一锭纯银,拉着司华弦出了裁缝铺。
掌柜的捧着那锭银子愣在原地,这什么大户人家,不要找零的?
大户人家的二人寻了个僻静地方,司华弦轻轻打了个响指,将两套昆吾门服缩小收入袖中,从此,他们就是采风画师,而非什么仙门弟子了。
回到长街上,司华弦沿路买了串冰糖葫芦拿在手里,一面嚼,一面含糊不清道:“不知师兄方才见没见到……唔,那家裁缝铺的女装都太可怕了,我可穿不来那种风格的衣服,还是男装好,哈哈哈……”
谢存瞧了她一眼,刚刚动了动嘴唇,一串圆滚滚的东西就撞上了他的皓齿,司华弦举着半串冰糖葫芦冲他挤眉弄眼。
谢存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唇齿间“喳啦啦”一响,一点冰糖挂在他脸侧,司华弦好笑地抬手替他去抹,眼神亮晶晶的:“甜不甜?”
“甜。”谢存认真道。
司华弦笑着转过头没再说话,心中有些奇怪,这番对话明明是即兴而起,却怎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临行说的什么吃喝玩乐,看戏听曲,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眼下彻底断了与修仙界的联系,司华弦不知道仙门那边的情况如何,便连夜路都不敢走,二人白日专心赶路,夜里就近找个客栈歇脚,如此几日,倒也走出好远。
然,纵使低调如斯,也终究抵不过祸从天降。
司华弦近日留心观察,隐隐约约觉得偌大的优城里,有一些事情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就比如,他们歇脚的客栈里,总有几面白得异常的墙。
这其实是个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关注点,就连司华弦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当她以玩笑的口吻说与谢存听后,谢存却意外地上心。
当然了,对于司华弦的一切,谢存都会格外在意。
有了谢存的支持,司华弦便觉得自己的怀疑兴许有些道理,接连观察几日,她终于发现了这些墙的共同点——雪白部分的附近,总有一个黑漆漆的小孔。
或者换句话说,这些墙上原来都应该挂着什么东西,据雪白部分的大小形状推测,应该是些书画。
是的,就和他们藏剑用的卷轴一样。
得出这个结论后,司华弦好一阵自嘲,这就是闲的,好端端地,她研究人家挂不挂书画干什么?怕不是聊城探案后遗症。
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可惜,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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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正午,二人照常低调赶路,炎夏的日头大得很,直逼得影子可怜巴巴地缩在人的脚底,妄图获取一点阴凉。
谢存和司华弦二人却全然不知热一般紧紧吸在一起,絮絮说着无意义的闲话。
“昨晚师兄梦见什么了?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司华弦挑眉笑道。
“有吗?”谢存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映着艳阳条条道道的光。
司华弦瞧着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心里憋着坏水,正欲调侃几句,眼风忽而扫到一片不寻常的光景。
准确来说,她是先听到了些什么,那是铁片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就像一贯铜钱一样叮叮当当,不过那声音还要更重一些,暗有杀气。
不好!
司华弦瞬间顿住脚步,转回眼往正前方一扫,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堵在了大道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