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人这方白衣飘飘,妖人那处黑风烈烈,气势上谁也不肯输谁,司华弦站在人群中,紧紧盯着队伍最前首的谢存,目光执拗,不曾动摇分毫。
一群黑衣如鬼煞的妖人中间,有个极显眼的红色身影,那女子肤色极白,过长的黑发垂在脸颊两旁,显得尤为诡异悚人。
斜玉好整以暇地拍了拍那女子的肩,从那女子发顶探出头来,微微向齐映笑道:“故人相见,有何感想?”
红衣女子被拍得晃了一下,却依旧低着头,双眼紧紧盯着脚下的某个地方,目光呆滞顽固又认真。
齐映一眼都没有施舍给红衣女子,他直直瞧着斜玉,面无表情道:“叛徒一个,有何资本同我论故人?”
司华弦抱着剑摆了个极拽的姿势,稍稍抬眼去看妖人阵营。
哎呦,真是冤家路窄,当初在洞窟百般折磨她的女人,竟又叫她瞧见了?
斜玉一只手揽着红衣女子的眼,低头凑到她面前,笑得怜悯:“真可悲,瞧瞧,这就是你舍弃一切要救的男人,我帮你救了他,他却这般对你,枉你这么多年来仍一片痴心啊!”
闻言,司华弦心思转了几转,恍然醒悟,若非她手中还抱着剑,此时定要重重拍下大腿以抒满心满腹的震惊讶异,她将门主与红衣女子来回望了一遭,心底翻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盛晔,那个门主咬牙切齿恨了大半生的叛徒,那个将谢存教导得温柔和善的美人师尊,那个……
念及此,司华弦缓缓吸了口凉气,发出极细微的“嘶”的一声。
斜玉凑得那样近,盛晔却毫无反应,仍直直地盯着那片嶙峋山石。
斜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遭,轻啧一声,如同摆弄玩物一般理着她的头发:“你听,那个男人叫你什么?叛徒……”
此话既出,谢存的背影明显一晃,密切关注着他的司华弦猛地睁大了双眼,握着佩剑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出鞘半寸的剑被人抵住剑柄缓缓收回。
司华弦稍一偏头就对上了湘扬的眼,那眼神依然轻蔑不屑,可她手中按着司华弦剑柄的力道却也丝毫不减,司华弦看着湘扬的那个嘲讽的笑,慢慢冷静下来。
司华弦理解谢存的心情,她知道在陡然面对盛晔时,一向端方的倚棠君出现了很大的情绪波动,她也知道,这是斜玉故意为之。
先前茂林一战,妖人死伤无数,斜玉定也伤得不轻,不然他不会想出“单挑”这种蠢办法——谢存的出现是个意外,最终导致斜玉无法如计划中一般,坦坦荡荡地与整个修仙界作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也算挽回一点颜面。
此后,斜玉派妖人来请,便是摆了昆吾门一道,他明明知道,一旦他这般宣战,应战的肯定是天下第一的昆吾门,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面用一个表面诡异实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破客栈消耗昆吾门的精力心力,一面默默编排着专为昆吾门量身打造的倾覆方案——他携盛晔而来,便在不知不觉间搞垮了昆吾门的两大支柱:齐映,谢存。
斜玉向来如此,他从不亲手沾染鲜血,他只做些善事小事,侧面通过一些致命的细节来一步步诱导对方心生罪孽,最终,杀人诛心。
抬手抱剑在怀,司华弦勾了勾嘴角,不断勒令自己淡定从容淡定从容,她相信谢存的定力,其实谢存可能压根就没事,他只是站的久了,脚麻,脚麻还不许动一下吗?
然而,很快就不是谢存脚麻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司华弦方才望了湘扬一眼,错过了前方的情况,虚假而又漫长的和平瞬间分崩离析,数把仙剑同时出鞘的光明晃晃的,灿若晴朗夜空中的繁星。
司华弦握剑在手,却听湘扬一句语调极熟悉的嘲讽:“不该拔剑的时候拔得比谁都快,要动真格的时候倒走神了?”
然而司华弦也只听到这句,二人很快就被愤怒又疯狂的人流冲散。
司华弦颇认命地笑了一下,湘扬这张破嘴倒是什么时候都能开炮啊。
既已开战,司华弦便将全部精力都放在眼前,佩剑冷光轻闪。
那方谢存冲在最前面,敌阵中的那个红色身影总令他分神,他手中剑刃锋芒不减,眼中却流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情绪来。
该死,谢存紧紧握着剑柄,左手抬起放在心口,手指缓缓蜷起死死揪住衣襟,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谢存与司华弦有足够的默契,他们相信彼此的能力,在混战之时,谁也不会做谁的救星,谁也不会去拖谁的后腿,他们只专注于眼前,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会分神去找对方,更不会愚蠢地想去并肩作战。
齐映与斜玉正面交锋,斜玉一手揽着盛晔,另一手持刀形容懒散地拨着齐映攻来的剑刃。
二十年前齐映就在斜玉手上输了一条命,从此以后元气大伤,闭门安心授徒再不理恩仇纷扰。
他功法上本就逊斜玉一筹,如今又有伤在身,若不是斜玉让他三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同他纠缠如此之久。
四处打得热火朝天,唯有这本该最热闹的地方最不热闹,两人动作舒缓礼让,唯恐伤着对方一般,断不像宿敌决战,倒像是挚友之间的寻常切磋。
时间拖得一长,斜玉便有些腻烦,手中力道不由得加重了一些,齐映虎口一麻,胸口猛抽一下,他却抿紧了嘴唇面不改色,手中攻势极勉强地猛烈了些许。
斜玉见之,一面翻手优雅化开齐映的招式,一面斯文一笑:“二十年未见,我本以为,齐门主总该有些长进,如今看来是在下痴心妄想了。”
“妖人……你惯会痴心妄想……”齐映青筋暴起,全身用力到嘴唇都在颤抖。
斜玉揽着红衣女子向前迈了一步,笑得十足玩味:“齐门主说得对,我在遇见你之前,也曾以为自己是天下痴心妄想第一人。可是后来,我改变了这个想法。你连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住,竟还敢妄图护好天下?”
齐映几乎要跪倒在地,可是他仍在咬牙坚持着,眼神愈加决绝,嘴角猩红一片,手中有光华流转,似在暗中蓄力。
这一步,他在茂林中负伤之时,就已打定了主意。
斜玉瞥了一眼他掌心的白光,眼神很快错开,眸中的懒散之色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他知道齐映此番是背水而战,可他没有想过齐映竟连命都不要了……实在麻烦。
齐映忽而怒吼一声,手中千缕光华登时炸开,他随手抛了佩剑,携毕生修为直直向斜玉攻去。
斜玉轻轻皱了皱眉头,揽着盛晔的肩,让她挡在自己面前。
已然奔至斜玉身前的齐映脚步一顿,在斥尽全身修为所点亮的银光里,突兀地出现了她的脸,那张承载了他所有欣喜所有痛苦的脸,纵然呆滞,却也是他日日所思、夜夜所梦的美好的样子……
在这最后时分,齐映兀自想着,兴许,传言中所说皆真,盛晔不是叛徒,只是爱他爱到发了疯……
事到如今,他多么想亲口问她一句,你当年究竟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抛下我?那时候我明明那么需要你……
可真相,他到底无从得知了。
只这么恍了一瞬,齐映手中的银光在离斜玉很近很近的地方兀自炸裂开来——他纵然恨了盛晔一生,可到头来,终是不忍心亲手打碎她。
爱不足以热烈一生,恨也不足以寤寐思服,唯有爱恨交织,才最磨人。
我爱你,可是我不会主动去寻你,因为你做出了让我伤心之事;我恨你,可是我舍不得放下你,因为我的本心告诉我,我还爱着你。
一声巨响惊起漫天轻尘,一代昆吾门主,爆体而亡。
斜玉被这献祭得来的通天之力震得踉跄一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抬手遮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尘沙,就势低头看着怀里的红衣女子,拈起袖角仔细而温柔地擦去她口鼻中涌出的鲜血,随后轻声道:“你还有用,我暂且不会让你死。”
谢存闻声赶来,向着斜玉毫无防备的后心猛刺一剑。
斜玉先前伤得不轻,一时之间并未躲开,就这么站在原地,让谢存捅了个透心凉。
他低头看着横贯自己胸腔的剑尖,眸中痛色转瞬即逝,好看的睫毛抖了几下,又换上了那副斯斯文文的笑意:“倚棠君吧?我们又见面了。到底相识一场,不才要奉劝倚棠君一句,你如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快些抽剑走人,若是晚了,可莫要说鄙人的不是。”
谢存稳稳持剑,只当他是死到临头,在胡言乱语蛊惑人心,没有分毫要退的意思。
斜玉摇着头无奈笑道:“真是冥顽不灵。”
正说着,斜玉反手抵住剑尖稍一用力,剑身被他从自己体内逼出,红中透黑的血花溅到了谢存的脸上。
谢存尚未及抬手去抹,就觉持剑的手上有些不对劲,他匆匆低头一看,只见剑上血迹纷纷逆流而上,竟如枯藤一般缠上了他的手。
谢存猛地抬头:“你!”
斜玉抿了抿嘴角的血迹,颇抱歉地一笑,而后轻巧转身,原地消失。
谢存持剑要追,忽觉胸腔内传来一阵钝痛,这痛来势汹汹,谢存被折磨得眼前发黑,一手拄着剑柄缓缓单膝跪倒在地。
噬骨之痛沿着他的经脉,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谢存紧紧闭着眼,低着头,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斜玉既走,大半妖人都同他一道离去,战意正酣的司华弦一剑刺空,略怔了一下,忽而释然一笑,翻手收剑入鞘。
她抱着剑站在原地,状似不经意地四下望了望,一眼就锁定了团在地上的谢存。
双目如被强光刺痛了一般,猛地一合一睁,继而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方。
糟了!
司华弦大脑一片空白,唯有这两个字在她脑中挑衅一般地扭动着身躯,所有的残存意识都在鼓动她快去向谢存狂奔。
那方,已有不少同门团团围住了谢存,见司华弦跌跌撞撞地冲来,众修自觉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司华弦顺着那条阳关大道,径直扑到谢存身边,她皱着眉头看着他,咬紧下唇,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此时此刻,大呼小叫并不能帮到谢存什么,反而会给他带去更多的痛苦。
司华弦想去碰碰谢存的肩,手伸至一半又堪堪顿在空中,她咬着下唇,完全傻掉了。
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替谢存分担一点痛苦,哪怕一点也好……
谢存整个人都处于一片混沌之中,钻心的疼痛附着在他的经脉之上,他已经无法思考了,甚至感觉不到自身躯体的存在,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黑得叫人透不过气。
眼瞧着一直抖个不停的谢存突然一骨碌倒在地上,司华弦一惊,这才脱口而出:“谢存!”
闻声,身处黑暗中的谢存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他先前始终紧紧扣住地面的手试探着向声音的来源缓缓摸去,他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他只是觉得那个声音真好听,听着它身上好像就不那么痛了。
司华弦凑得更近了一点,一把抓住了谢存伸来的手,揽着他的肩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已然这般模样的谢存依旧死死握着剑柄。
司华弦见状,轻轻地将剑从他手里抽出来,顺势将那只染了血的手拉到自己脸侧,她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轻轻道:“存哥哥,我来了。”
听到这句话,谢存终于卸了全部力气,安安静静地晕倒在司华弦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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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谢存他……”
司华弦愣愣地看着庄昭,庄昭抬起搭在谢存手腕上的手,面色愈加凝重。
大部队这么浩浩荡荡地去了,最后落个门主爆体成尘,门主最得意的大弟子仙脉被封的结果,也未免太过凄凉。
司华弦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想她一向胆气凌云,如今却连一句“他如何了”都没有勇气问出口。
庄昭思忖良久,才拉着司华弦的手,轻轻放到了谢存的手腕之上。
司华弦一路任自家师尊拉着,一头雾水地被迫探着谢存的脉搏,庄昭看着司华弦,司华弦一脸茫然地回看自家师尊:“怎……怎么了?”
师尊这是怎么了,她哪里会把脉啊,除了能摸出来谢存还活着,她什么都弄不明白。
庄昭叹了口气,沉沉提示道:“你用一点修为试试。”
司华弦指尖一弹召出一点光亮,她擒着这点光沿着谢存的的经脉走了一遭,心里咯噔一声。
她面前的这具身体普通极了,完全无法和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共鸣——这个人明明一点修为也无。
司华弦被火舌烫到一般快速缩回手,一脸慌张地向庄昭道:“糟了师尊,咱们救错人了,这个不是谢存。”
庄昭叹了口气,颇为怜爱地看着司华弦,一句话都没有说。
“不对,”司华弦似有些神智不清了,“这就是谢存,我不会认错的,那,他这是……”
司华弦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庄昭,像是在等待师尊的最后判决。
庄昭看着谢存,目光悲悯,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师尊肯定答案的司华弦反倒冷静了许多,她看着自己的手,没关系的,谢存人还好好的,别说他这只是没了修为,就算他缺了胳膊少了腿,他也是她的心上人啊,她会用尽全力护着他的,以前是,现在,以后,更是如此。
庄昭站起身拍了拍司华弦的肩:“毒性是暂时的,封住的修为总有一天会原封不动地回来。”
司华弦点了点头,她知道妖人的毒只能等,她愿意和谢存一起等,等那个天下无双的倚棠君回来。
而在这之前,他终于不是负重前行的门派大师兄了,他只是她一个人的,普普通通的谢存了。
房门一开一合,苏散寒闻讯而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捧着笔墨纸砚的弟子。
苏散寒这样不问世事的人,还是头一次走得这么急,庄昭抬眼见他步履生风,连忙拉着司华弦让至一边。
司华弦踉跄一步,一双眼紧盯着苏师兄的动作看,人尚有些懵。
苏散寒探了一阵,转头要了纸笔匆匆写下几行字递给庄昭,庄昭扫了几眼,皱着眉头回望苏散寒,苏散寒垂了眼,摇摇头。
司华弦看这二人打哑谜看得手指冰凉,忍不住越过师尊肩膀去看他手里的那张纸,只见其上写着:东方有山曰白云间,雾气盛,仙华茂,若前去避一避时下风头,想能缓缓而愈。
司华弦是聪慧之人,这一瞧便明了其中深意,苏散寒代表着昆吾门最高的药理水平,如今却连他都救不了谢存,可见谢存这劫非寻常汤药或简单闭关可解,他会这般提议,只是想让谢存活下去,白云间雾气大盛,正适合藏匿,他想让谢存躲起来,等来日方长。
倚棠君毕竟声名在外,他在仙门中一天,就做众矢之的一天,所有妖人都攒着劲冲他下手,所有的修仙人也都拿他作为倚仗,从前他修为盖世时还好说,如今……若妖人来战,他退,有损仙门士气;他迎,又必死无疑,死了可惜。
不如放出风声说倚棠君发现了妖人的纰漏,正在外边上下求索,大家千万不要透露出倚棠君不在仙门之中的消息,不要让妖人有机可乘。
如此,不但能保谢存安全无忧,还能给留守的修仙人一些念想——大家且奋勇作战,到了紧要关头,倚棠君一定会回来,就像从前在茂林中一战那样。
而且,让谢存离开仙门这分明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下下之策,可苏散寒还是说出来了,定是别无他法,又或者,白云间这山是治愈谢存的关键。
这些司华弦都懂。
庄昭回头见司华弦沉默不语,颇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司华弦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最知道这丫头心里想什么,一面是她最爱的谢存,一面是她舍不下的门派。
眼瞧着爱徒“难”字当头,庄昭敛眉思量一阵,强忍心痛开口劝道:“华弦,你带谢存走吧,越远越好,未来的修仙界不能没有倚棠君。”
这一声苍老嘶哑,听得司华弦肩头一颤。
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尊竟已不再年轻了?
未来……未来……师尊是要保修仙界后继有人。
这些道理司华弦也懂,她瞧了一眼榻上的谢存,暗自咬着牙,捏了捏手指,沉沉点头,应的一声“是”中还有些许颤抖。
那方静坐的苏散寒回首放好纸笔,起身,向司华弦走来,一面走一面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
司华弦见状连忙双手去接,锦囊入手,苏散寒垂着眼比划出一个手势:打开看看。
锦囊拉开,内里有一个白色的小物,一张纸条,纸条上书:磨粉,冲服,可解百物表毒。
司华弦认得,这个白色的小东西正是她和谢存从亦城带回的妖兽尖角。
周阁的预言犹在眼前。苏散寒转身要过纸笔,继续写道:白云间就在优城中,师妹向着东方慢慢寻,望见茫茫一片雾气,便可停下。
司华弦读完这几行字,默默在心中记牢。
这处安置好,众人相继而去,司华弦守在谢存床边,抱着剑捏着锦囊发呆,她不擅长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眼下只等谢存醒来,她带他下山云游便是了,路上遇到什么魑魅魍魉,她司华弦也能一力解决,她也是个极出色的好仙姑,你说是吧,大师兄?
司华弦想着想着,还向榻上的谢存挑了下眉,等咱们下山啊,我带你去吃好的,玩好的,在昆吾门清心寡欲这么多年,你也来沾沾这人间的烟火气,可好?
司华弦低头玩着剑穗,动了动唇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默了一阵,连自己都不满意,复又抬起头,面对着空白的墙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这笑若叫旁人瞧见,定觉这姑娘是遭了太大打击,以至于疯了痴了傻了,可若沦落得失魂落魄,司华弦才真的不是司华弦了。
司华弦哄自己哄得正开心,半掩的房门忽而发出“笃笃”两声,司华弦侧头一见这人来了,连忙起身让出一个最佳位置给他嚎啕。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倚棠君的头一号拥护者,韩世堂修士。
韩世堂立在门口,呆呆往榻上瞧了一眼,并没有司华弦如所设想的那样哭天喊地,他出奇地沉默,出奇地淡定,只站在门槛外,规规矩矩地向榻上的人拱手作揖。
一揖而下,久久未起。
大悲,反而落不了泪。
司华弦瞧着韩世堂背上绷紧的蝴蝶骨,被他牵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哪怕他扑上来大哭一场,就当替她流流泪,司华弦也不会这么难受。
可……即使是这么难受,司华弦依然努力笑着对韩世堂道:“韩师兄快起,大师兄他并无大碍,不必如此悲戚。”
韩世堂闻言一顿,于暗处费力整了整面上表情,直起身学着司华弦的样子,亦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嗯……大师兄他……无事就好。”
人虽笑着,字里行间仍隐有哭腔。
司华弦扯了扯嘴角,顿觉两颊发酸,忍不住侧过脸,搜肠刮肚去想一句什么,好来缓解缓解气氛,正苦寻无果,就听韩世堂道:“华弦师妹,可否出来说话?”
司华弦下意识点了头,疲惫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打出个问号,不过既已应允,后悔是来不及了,她侧过头再瞧一眼谢存,三步并作两步迈出门去。
韩世堂在她身后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
房门外面是条长廊,这客栈久无人访,年久失修,一眼望去,白花花的蜘蛛网结住了条条门缝,在这样的地方,外边竟比屋里更加安静隐蔽。
长廊中间有扇不大的窗,司华弦抱着手径直走了过去,透过那窗,可以看到优城连绵不绝的道道山岭,在那山岭后边,就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另外的世界。
见了这样的景色,司华弦紧紧揪着的一颗心,才算稍稍松了些许。
韩世堂信步踱了过来,站在小窗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师兄的事情,庄师叔和我说过了。”
司华弦闻言转过脸,轻轻“嗯”了一声,耐心等待着韩世堂的下文。
韩世堂被司华弦盯住,突然就有些局促不安,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和嘱托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他也想说出来给司华弦听:“华弦师妹,外出云游的这段日子,请你一定要好生照顾谢师兄。”
这话说得着实多余,司华弦怎么可能不好好照顾谢存?人家才是天地共证,师门准许的仙侣啊,可……
既然韩世堂没有那份荣幸,能与谢存一道同甘共苦,那好歹,给谢存的关心与在意要有他的一份,很大很大的,比任何人都要大的一份。
司华弦沉吟片刻,珍而重之地点了下头,她会稍顿片刻,并非是觉得受了冒犯,相反,她觉得这位韩师兄的建议很好很好,好到她不敢随意敷衍,非要认真思索认真掂量之后,才敢表示,好的,没问题,我会照顾好谢存,我能照顾好谢存。
“我一直很遗憾,没能参与进谢存的过去。”在这样的氛围下,司华弦也终于说出了埋得很深很深的心里话,“这一点,我很羡慕韩师兄你。”
“师妹知道的,那不是什么好日子……当初他身份尴尬,还时刻怕拖累了别人,从不主动亲近众人,受了欺也兀自忍着,独来独往,什么事都自己扛,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东西能把他压垮,他一个人就很好很好的样子,但其实,”韩世堂说着说着就转头向着窗外,着实停顿了一下,像是极力压抑着即将翻涌而出的某种情绪,一开口,却还是哽了一下,“他,有,有空我会去找他,或是邀他同游,或是向他请教一些问题,那时候,他也是很高兴的,毕竟是个少年人,没有谁会喜欢孑然一身,面对我这个唯一的不速之客,他真的会很珍惜,很有一番热情在。”
韩世堂像是终于调整好了情绪,他缓缓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在他的背后,血红的日影逐渐西斜,飘荡在天际的彤云边缘刺出一道极亮眼的光华,流传几分,而后归于沉寂,像是某段故事的最终落幕。
天有些暗了,司华弦看不清韩世堂的脸上有什么表情,不过他的声音是极认真的,仿佛如果司华弦对他的话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相信,他马上就要把心都剖给她看:“无论是谢存还是倚棠君,他始终如此,即使如今或慕名而至,或诚心拜访的人非常多了,他依然会像原来那样心存暖火,从没有丝毫怠慢。”
这点司华弦当然是知道的。
谢存是经风历雨的人,喜怒从不形于色,太多的苦难早已把他打磨成了无比柔软的样子,他总是带着浅淡的笑意,温柔而疏远,这已经是习惯了。
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表述忠诚,他看向别人的时候,他同别人一起做事的时候,他侧耳倾听别人对话的时候,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致命的真诚。
“没事,有我在”“说吧,我听着”“别怕,我一直没有离开”,虽然他可能不善言辞,但是他周身都散发着那么让人心安的气息,这真心他双手奉上,沉甸甸的,一只手完全接不住,非要同他一般把两只手并在一起举到眉间,才勉强得以承受。
他一直是他,不以贫贱欺世,不以富贵傲人,忍辱负重的是他,身罩天光的也是他,他心匪石,终究不可转也。
谢存那么好,司华弦兀自琢磨,她又如何敢轻易辜负呢。
此番话说尽,二人拱手相拜,韩世堂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长廊尽头,司华弦望着窗口,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香的空气,转身独自回到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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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兽尖角果真是灵丹妙药,当然,也有可能是谢存从不敢晕倒太久的旧习惯作祟,但不管怎么说,谢存确是在很短时间内醒了过来,准确来讲,就是翌日清晨。
司华弦坐在榻边,久久不敢合眼,足足守了一夜。
她其实有点纠结,谢存面色苍白地躺在那处时,她怕他不肯醒过来,待到谢存眼睑微动时,她又实在怕他醒过来——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和谢存说眼前的事。
好在,谢存从来不会叫司华弦为难。
意识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谢存一边探手去摸佩剑,一边坐起身,他习惯了自己晕倒、自己清醒、自己爬起,于是,当他看到慌忙来扶的司华弦时,眸中满是意外。
司华弦有些局促,伸出的手尴尬收回,又在腰间抹了抹,她下意识想偏过头,但残存的理智极力阻止她做出这个蠢动作,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张出一句:“啊,师兄渴了吧?我去找水。”
茶桌不过两步远,司华弦一招大鹏展翅就扑了上去,徒留一个弱小又可怜的背影向着谢存,她颤颤巍巍地拎起茶壶,壶嘴却怎么都对不准杯口,淡黄的茶汤一个劲儿地往她指头上浇,还好那水放了一夜,已然凉了。
一杯水倒了半炷香的时间,司华弦终于肯放过几近空空如也的茶壶,端着茶杯顶着一身茶渍回头,一眼瞧见了那个极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画面,手一抖,费尽千辛万苦才倒好的茶水尽数孝敬了土地爷。
谢存盘坐于榻上,皱紧眉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苏醒后运行一遍修为,是每个修仙人的习惯,可……
司华弦捏着茶杯,怎么都开不了口,她天不怕地不怕,单单怕极了谢存那个落寞的眼神,叫她眼睁睁看着谢存难过,还不如叫她去死,死了还痛快!
司华弦沉默着咬牙切齿,她不出声,自有旁的东西帮她出声,寂静一片之中,忽听“咔擦擦”一阵脆响,那只茶杯竟被司华弦生生捏碎在手里。
谢存闻声抬头。
兀地对上这人目光,司华弦做坏事被抓包一般双手背后,脚跟同时并拢站得笔直,大方展示着被染成茶叶末色的前襟,乘着这股没心没肺的意气急急道:“师兄,我教你翻墙吧?”
这话说得比一夜丢失全部修为还让谢存摸不到头脑,见他怔住,司华弦快速丢掉手里的碎瓷片,从怀里摸出苏散寒的字条,抖了两下塞到谢存手里,人就势歪到木凳上,硬撑出一副欢天喜地无所畏惧的混账模样。
许是她平日里混账多了,谢存并未看出任何端倪,接在手中的纸条沾了水,谢存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整个过程中没有露出丝毫多余的表情,他似乎只是将纸条草草扫了一遍,便抬头向司华弦道:“好。”
全心全意扮无所谓的司华弦记不得自己刚刚随口说了什么混账话,这一听便是一愣:“好什么?”
“华弦,教我翻墙。”谢存一本正经道。
司华弦这下彻底愣住了,如果还有机会,她真想逮着苏散寒好好问一问,这该死的妖兽角是不是有什么副作用?好好的人怎么有些痴了?
谢存显然比司华弦预想的还要通透许多,他似乎从来没有觉得这盖世修为是非得不可的东西,他有能力时,就做庇佑天下的倚棠君;没有能力时,也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努力不给旁人添乱的小弟子。
他信任师门的一切决定,服从师门的一切安排,甚至没有流露出对自己的一点悲伤惋惜,一点都没有。
他本就从泥沼中蹒跚而来,如今不过是回到了起点。
他习惯了,他不难过。
事情进展得意外顺利,司华弦终于丢开了那些绊人的包袱,一心一意地规划着游历江湖时要做的事情,谢存本人都不在意修为不修为的事,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师兄,你吃过冰糖葫芦没?”
“你看过花鼓戏没?皮影戏呢?骷髅幻戏呢?哎呀呀,都没看过怎么成,我带你去看……”
“对了,还有上元夜的夜市花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赶上。”
“还有还有……”
虽知道司华弦这是故意耍宝逗他开心,谢存心里还是一阵好笑,这丫头,长不大了可怎么办?
腹诽虽是这样腹诽了,谢存打心里却明白,司华弦这丫头心思沉、不服软、不露怯,表面阳光灿烂,其实活得比谁都累,他要用更真诚的感情去回应她,如果能让她发自内心地高兴,那实是莫大的荣幸。
司华弦在那边一面碎碎念,一面东瞧西瞧,似在寻找什么东西,谢存默默观望了一阵,正欲开口,就听司华弦轻轻“啊”了一声,她手一抬,就将墙上挂着的两幅字画摘了下来。
这客栈荒废了很多很多年,画上沾了不少灰,遭司华弦这么一抖,全都四散开来,附在脸上鼻腔里勾起一阵瘙痒,司华弦皱着眉眯起眼,一面咳嗽一面连连后退。
谢存坐在榻沿上,抬起小臂选好角度,没怎么费力便接住了主动撞进他怀里的司华弦,司华弦踉跄一步,下意识想躲开,稍低头就见谢存雪白的衣角——原来是撞到师兄了,那正好,不用躲。
于是,司华弦就这么厚着脸皮硬生生站在那里,像只陀螺一样原地转过身面对谢存,嘴上规矩道:“抱歉师兄,我实在是背后没长眼,您要是碰着伤着了,全算我头上,好吧?”
话是道歉的话,人却是笑着的,还笑得有几分嚣张跋扈,有恃无恐。
谢存无奈一笑,还是往常那个举世无双的温柔样子。
按照修仙界惯例,司华弦皮过一句后,就该开始说正事,她将手里的字画展示给谢存看,肉眼可见的灰尘直向清凌凌的谢存扑去,他却分毫未躲,还顺手接过了司华弦递来的卷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周日,而后日更不辍~
感谢小天使们一路以来的支持,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