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见自己的咒诀有了效果,再次挥剑起势时便省了繁花,剑剑直接露骨,不留丝毫余地。
斜玉被一道剑气击中腹部,唇角爬出一条血丝,他抬眼冲谢存斯文一笑:“你在拖延时间。”
这话并不是问句,谢存也没有反驳,只是挺剑愈攻愈烈。
斜玉有些急躁,若不是此人阴他一招,他何以落得如此狼狈境地,这小小毛头又岂是他的对手?
方才只是陪你活动活动筋骨,你若如此相逼,可莫怪我不留情面了。
斜玉目光一寒,手腕狠压,凭空从袖间蜿蜒出一道骨鞭,鞭尖点地“啪”得一响,谢存凑得太近,一时被震得有些耳鸣。
斜玉沉着脸,一路高歌猛进,招招狠辣险毒,谢存原也料到对方会被激得发疯,心里有些准备,暗自沉了剑,咬紧牙关认真交战。
斜玉心里还惦记着密林里的万余仙修,他找准时机,脚跟一转,长鞭在身周绕了两圈半,继而圈圈荡开向谢存抽去,谢存连连后退,最后半圈并非直线甩出,而是荡出一个凛冽索命的弧度,谢存无处可逃,正正受了这击,整个人被鞭尖携带的罡风扑中,直直向后跌去,背脊“哐”地一声撞开木门,最后重重拍落在地。
谢存只觉胸腔中一阵轰鸣,周身都似散架般地疼,他来不及喘息,快速以手肘拄地支起上半身,腹部忽而一阵痉挛,一股热流冲入肺腑,冲上口腔,谢存稍稍皱眉,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斜玉拎着长鞭追了进来,眼瞧鞭梢直冲面门,谢存一手抓了个空——长剑脱手,早不知被甩到何处了。
情急之下,谢存顺手拾起玉净瓶中的柳枝草草一挡,小指粗的柳条拦腰而断。
斜玉见状连忙收手,那方的谢存不知怎的,突然仰面倒了下去。
斜玉捏紧鞭身正欲再补一击,却见倒下的谢存身周竟升起缕缕黑烟,他先是一惊复又一笑,即刻断了要杀谢存的心思:“真没想到,倚棠君还是个性情中人……也罢,有用之人我会留你一命,不过你在我门上画的那些涂鸦真是恼人,顽皮。”
言罢,斜玉收好骨鞭,背着手不急不慢地去处理谢存的咒诀,徒留谢存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谢存似乎尤为痛苦,好看的眉皱作一团,眼皮紧合不住颤抖,他周身腾起的黑烟似姑娘家的脂粉一般香飘十里,引来了不少好奇的围观者——前五间房内凡能称得上“人”状的物件,皆将脸转向了这方,一双双空洞的眼隔着道道石墙,遥遥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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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存万不敢晕倒太久,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
于是,稍有意识,谢存便努力张开了眼,头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司华弦。
司华弦蹲在谢存身边,面色煞白,时不时探头去望谢存的背后,不着血色的唇被她咬得满是齿痕。
谢存见她焦急成这个样子,心里好一阵难受,正欲揉揉她的头说两句宽慰的话,伸出的手突然被司华弦一把抓住,一股子蛮力涌上手腕,司华弦一句话不说,拉着他转身就跑。
谢存有些茫然,他乍一醒来联系不上前因后果,既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司华弦在一起,又为什么要跑。
“华弦!华弦!”谢存反手扯住司华弦的袖摆,将手顺过去轻轻握住司华弦的手腕,“我们为什么要跑?”
司华弦的状态十分不对劲,她总是想去看谢存的背后,却并不说话,谢存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见她双眼猛地一睁,这次也不管谢存如何了,转过头就不要命一般继续往前跑。
谢存愣在当场,下意识回头张望,背后却明明空无一物,一时有些受伤——他怎么好像被抛下了?
他从未见过司华弦这样,她总是理智又强大,叫人信任,叫人放心……
可事发突然,谢存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不管因为什么,人这样乱跑,跑丢了可怎么是好?
谢存下意识拔足去追,周边景物飞速掠过,前面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忽然,向下一坠。
谢存双眼猛睁,径直扑了上去,一把抓住那只胡乱扑腾的手腕,领口灌进不少细碎冰凉的石子,石子盛在他的锁骨中,贴着他的皮肉,硌得他生疼。
谢存猛喘两口气,额角青筋条条绽起,抬眼一扫,才见这里竟是个悬崖,四周空寂不闻人语,唯有鹳鸟破空高啸。
谢存下意识去摸佩剑,想御剑而起将司华弦带上来,却怎么都摸不到佩剑,御风诀召剑诀统统失灵,他急出了一手的汗。
这番战战兢兢面无血色的样子若要旁人瞧见,怕又要成为那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仙门谈资了。
谢存抓着司华弦的手越来越滑,他连忙收回摸剑的手,两臂并在一处发力,可司华弦的身上却似有另一股力量在与他抗衡,他怎么都拉不动她,两腮涨得通红,两方僵持,谢存终于得了空来问一问此地何方,此事何事:“华弦,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爱别离。”
幽幽说完这句难懂的话,司华弦突然如泥鳅一般脱手而出,直直坠下山巅。
谢存还盯着原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受不到四肢百骸的存在,只觉自己的一切统统随那人去了,乘风去了,坠落去了……
少倾,心头突地一刺,便如遭□□贯穿,锐利的枪尖上还挑着新鲜温热的一抹红,他胸腔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无情捅烂,烂得不可一观,痛得死去活来。
他自小忍辱负重勤学苦练,为的就是能有力量保护他想保护的人,眼下这人就在他眼前,就挂在悬崖边,她的手甚至就握在他的手里,他却……救不了。
这三个字何等无力。
“再一次。”
被谢存死死盯住的谷底忽而传来一个空灵声音。
悲痛欲绝的谢存眼前一黑,意识湮灭又觉醒,他如做了噩梦一般飞快睁眼、弹起,坠落的心被重新捞起,冰凉的手指渐渐回温。
司华弦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谢存如获劫后余生一般一笑,紧绷的神经忽而松下,带来难以承受的阵阵眩晕,眼前斑斑点点,黑一块白一块,他看不清眼前的人,却又不舍得闭眼,更不敢闭眼。
于是,谢存颇执拗地仰着头,像是因双亲不给买冰糖葫芦而坐地打滚撒娇的小孩子一样,一把抓住司华弦的手,两腿扣住她的小腿,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过了好一阵,谢存才反应过来,他失态了。
堂堂仙门名士,如今活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人家身上,这成什么样子?
可……除此之外,谢存再想不出什么姿态,能宣泄他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惶恐得而复失的不安。
他承认,他害怕了。
天底下原没有什么能叫谢存害怕,死亡也不能,可刚刚那件事,那个画面,那种绝望感,他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不想再体验”的小名就叫做“害怕”。
被这只脆弱又狼狈的倚棠君紧紧缠住,司华弦一时动不了,双方就这样静默着。
趁着这点空隙,谢存复盘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慌乱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番行径可笑也不可笑。
可笑的是,眼前这人有太多纰漏,行为举止也与华弦大相径庭,他应是中了某种幻境,却竟这么真情实感;不可笑的是,一见那张脸,他就情愿把假的认成真的。
默了好久的司华弦动了动眼珠,转瞬暴起,依然一脸焦急,拉起谢存就跑,这一次,谢存任她拉着,可还是没有阻止她坠崖的结局。
如此反反复复,无论谢存做出了怎么样的选择,他和司华弦二人都一直在同样的故事中打转,他一遍又一遍地经受着亲眼目睹挚爱坠崖的痛苦,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些都是假的,这里只是个幻境,却无从知晓如何打破这个幻境,也抑制不住剧烈的情绪波动。
好累,真的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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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密林中的众仙修仍在紧锣密鼓地备战。
自斜玉离开,已过五天。
战线拉得越长便越危险,也更考验人的抗压能力,如司华弦这般心大量宽之流自无所谓,斜玉若久久不来,她便能在这安营扎寨过日子;可,更多的人这些天过得度日如年。
就比如,守着各个小阵眼守得快成望夫石的玉衡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