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师兄”三字被他咬得无比阴阳怪气,谢存忍不住咬了咬牙,整个人立在那里垂着眼,倒还是端方无比。“请吧。”
梁鸠一挥袖,领着木头一样的谢存来到了后山,两人走过的海棠树间,本该看守妖兽的门徒早已不知被谁放倒在地。
坊间流传着一句话,“宁舍百封雪花银,不负亦城一缕香”,亦城的海棠,尤其是红棠,是相当有名的。
每逢花开,漫山遍野便如彤云缭绕,花枝交叠延绵灿若晚霞,满眼火红叫深秋枫林失了颜色,扑鼻暗香比寒冬腊梅犹胜三分。
谢存行走在花间,一时看得痴了,竟忘了此地何地,身边何人,他轻轻压下一枝,探身合眼去嗅,红棠白衣相映,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美得不像话。
就在此时,花海深处隐约传来一声低吼。
谢存长长的睫毛一颤,倏而睁眼,脚底一转同时抽出剑来,雪白的衣摆荡开,其下有细碎花瓣围着他的短靴打转,三千青丝在他身后展开,展成一道墨色屏障。
这幅光景但凡叫人见着了,无论他是茹毛饮血杀人,还是提刀抢钱劫道,都得流上数升鼻血,叫这位美人不战而胜。
可惜,来的这位正巧不是人,是妖兽。
丈高的一个脑袋硬生生从花树中挤出,开得正盛的红棠吱呀响了几声,拦腰而倒,一张青面獠牙丑陋至极的大脸出现在谢存面前。
谢存眼角抖了抖,倒不是因为乍一见到妖兽慌了神,他实是心疼那几株海棠,长剑在手打出几转繁花,剑身先往身侧一横——事到如今,他第一个念头,还是护好同门师兄弟,至于这人是否作恶多端,谢存当时完全来不及想。
然而,叫人心寒的是,那位无良同门早在刚进入海棠林时便找机会溜了,此时正翘脚坐在厢房里,一面喝茶一面等谢存身亡的好消息。
妖兽被谢存的剑光晃疼了眼睛,生着小角的鼻尖皱起,怒吼一声就向谢存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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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主,门主,大事不好了!”
二位门主正在屋中悠哉饮茶,顺便讨论着斩妖兽的大计,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名弟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正是海棠圃的看守,额角还带着鲜红的血。
两位门主俱是一怔,玉衡门主见是自家弟子,正了正神色,一放茶杯先行开了口:“胡闹!进门不报,成何体统?还有,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那弟子面无血色,瞪着眼,喘着气,不断试图张口,字句到了嗓子眼儿又被呛住,几欲干呕,两位门主瞧着也是一头雾水,玉衡门主既着急又心疼,不好催促又怕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齐映见状摆了摆手,温言道:“没关系,慢慢说。”
那弟子快要哭了,眼底血红一片:“门主,海棠圃被人闯了,妖兽发怒了!”
一言既出,那方两位门主齐齐站了起来,玉衡门主绷着脸甩袖就往外走,面上再多的阴云都遮不住他的焦急之色。
齐映比他稍淡定一点,快速安排所有弟子即刻全副武装,随后也追着玉衡门主往后山赶。
一时之间满山皆惊,所有的修仙人,无论是在念书,在练功,还是在午休,通通拎着佩剑从四面八方往海棠圃奔。
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们也顶着好人的面皮,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满心欢喜地准备去瞧谢存的尸骨。
最先到达现场的是二位门主,此时的海棠圃天上地下红成一片,外沿的海棠还好好地端立在那里,瞧不出任何端倪,但其下的花瓣湿软黏腻,一脚一个血坑。
此处花枝纵横,御剑而起简单,但到了事发地,长剑很难下落,于是,众仙修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徒步进入的方法,奈何越靠近妖兽气息处,倒落的花树越多,行进就越困难,大家深一脚浅一脚蹒跚而行,逐渐聚集到一处。
妖兽的气息越来越浓,那庞然大物就在咫尺之间,位于先首的仙修们对视一眼,齐齐拨开了最后一层花枝——眼前的画面,令众人大惊。
场中花树向四面倒下,形成了一片难得的空旷地,在这空地上,一位眉眼间还有些稚气的白衣少年两手持剑抵着妖兽的巨爪,那妖兽伤痕累累,两只斗大的眼窝鲜血淋漓,垂于血口外的獠牙缺了半截,伸出巨爪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它最后的气力,它踩着年轻人的样子不像是攻击,更像是疲惫至极的人拄着登山杖。
谢存自然不会给它丝毫喘息的机会,他紧盯着那只锋利的巨爪,暗自蓄力,长剑猛地一扬,直把妖兽推得两只前脚离地,微张血口无力地哼哧着,谢存目光一寒,脚尖点地飞身而起,长剑翻转,剑尖直指妖兽脖颈,手一沉猛地一刺,飞溅而起的血珠正巧点在了他的眉间,长剑足没到剑柄。
那妖兽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默默向后跌去,谢存快速抽剑,一踹妖兽面门,整个人向后飞了一段,稳当落地,衣摆轻扬。
这是一场鏖战,谢存初出茅庐,此番下来真的累惨了,落地后眼前黑了一瞬,腿一软,踉踉跄跄向后退了两步,正巧撞上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棠。
红棠遭他一撞,细碎落花婉转而下,谢存就匿在花雨中,略斜着身子倚着清雅枝干,他抱着剑,疲惫至极,实在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一闭不要紧,旁观众人皆是呼吸一窒,他们所见证的,可是后来整个修仙界都津津乐道的绝世一眼:满山红棠密布,白雾缭绕,花间的青年面若冠玉,眉间还有一点朱砂,恍若踏彤云而来济世渡苦的慈悲神明,斩妖兽一事随手便做下了,事了功毕,他倚在那里一身清澈闲散,长长的睫毛垂下,似连妖兽之死都会令他惋惜动容,遂不忍直观。
彼时,漫山红棠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众人却无暇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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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堂讲完,仍是一脸的意犹未尽,他咂了咂嘴,似能品到当年海棠圃的一缕奇香。
单听韩世堂讲过于吹嘘,单听谢存讲又过于谦逊,非要将这两人的话揉在一起,才能最大限度地还原出当年的真相。
每至韩世堂讲得玄虚处,谢存便会出言矫正外加补充,司华弦抱着手听了这许久,终于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当然,她也是更倾向于韩世堂的版本的,谢存嘛,他惯会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一只茶杯默默递到韩世堂手边,韩世堂正口干舌燥,一面伸手去接一面转过眼想说句道谢的话,一抬眸子就对上了那人温柔又疏远的眸子,吓得他登时双手齐眉而举,道谢的话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三遍:“多谢师兄,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谢存也被他吓了一跳,捏在手里的茶汤轻漾,他沉吟一阵,颇体贴地将茶杯放到韩世堂的掌心上,再转过头来,眼中还有没来得及褪去的感慨。
韩世堂用牙齿轻轻咬着杯沿,上唇泡在微烫的茶水里,茶杯挡住了他小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眸子里写满了“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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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山。
红衣女子跌坐在地,煞白的脸上现出一道鲜红的掌印。
方才还凶神恶煞地动了手的那人,很快又扮上了斯文的皮相,他微微歪着头,优雅整理着袖间的皱褶:“我打你,你可服气?”
“服,服,服……”红衣女子紧紧盯着一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字。
见她状态不太对劲,影子斜玉见怪不怪地轻“嗯”一声,两手背后继续道:“同是修仙人,若你能有司华弦的半点干净,用你来祭我,何不省事?可惜你太脏了。”
红衣女子并未抬头,更没有反驳些什么,甚至压根就没听到这句话,她还在上一个话题里逗留,接连不断地“服”个不停,脸颊上的指痕已然肿胀起来,几近青紫,衬得她无比楚楚可怜。
其实,她也的确可怜,二十年前,她是昆吾门门主昭告天下的结发仙侣,现今名士倚棠君的师尊,不过是因为那场大战,不过是因为齐映重伤,不过是因为妖人首领斜玉对天下人说他“有求必应”,她便一意孤行,只身上了妖山。
诚然,斜玉在那场大战中也并未捞得好处,不过,到底比齐映体面点,那时,妖人胜过修仙界的机会是有的,但微乎其微。
正巧盛晔仙师主动送上门来,斜玉便送了她一个顺水人情,这大概是斜玉达成的最轻松的一个愿望,寻常人祈愿,再不济也要黄金万两、起死回生,盛晔却只求他医治齐映的内伤。
斜玉喜欢这桩买卖,痛快一挥手隔空补了齐映的伤,收盛晔于麾下,转身捂着重伤胸口闭关至今。
若传闻中所言,盛晔为齐映背弃了门派,背弃了世人,背弃了天下,背负了万古骂名……
但,在齐映血淋淋的伤口面前,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