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当晚,昆吾门众生陆陆续续向歧山门赶,众仙姑见大师兄来找,登时找了各种理由一哄而散,难得“合群”一次的司华弦没待多久就被群体踹了出去。
司华弦抱着剑,可怜兮兮地四下一瞧,眸色一闪,无奈地笑了笑,立在原地歪头望着谢存:“师兄?好巧好巧。”
谢存亦展眉:“好巧。”
两人进了歧山门,一面走一面絮絮说着闲话,那番光景叫谁见了,都得就地化作一只大柠檬,可巧的是,他们虽已挑了清净路走,却还是迎面了撞见旁人。
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梁鸠和那位被司华弦舍身救下的同道。
毕竟,除了梁鸠,全修仙界也没谁会赶着这二位在一起时,特意绕路来发光发热。
谢存打心底不愿和梁鸠碰面,正想换路去走,梁鸠便先他一步开了话腔:“久闻倚棠君大名,前些日子还听说倚棠君大开杀戒的壮举,真是叫人钦佩不已。”
司华弦日夜与湘扬待在一处,这副腔调她再熟悉不过了,听着就有些反胃,再加之此前一事她对梁鸠的印象并不好,这便想掉头走人。
眼见着那方二人缓缓逼近,谢存冷着脸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梁鸠身边之人念着司华弦的恩情,见她平平安安心生惊喜,正想抬手和她打个招呼,刚刚掀起的手腕就被梁鸠一把按下。
梁鸠走到谢存面前,极意味深长地道:“瞧我这记性,我忘了,你惯会闯仙门禁忌,可真是你那好师尊教出来的好徒儿啊。”
谢存垂了眼,暗中咬了咬牙。
一旁的司华弦极警惕地盯着梁鸠,梁鸠笑了一下,甩袖与谢存擦肩而过。
司华弦追着梁鸠的背影看了好久,一回头就撞上谢存一脸阴云,梁鸠的话她听在耳中,奇在心里,一时不好问些什么,只得笑了笑,故作云淡风轻道:“啊……哈哈,那,那什么,没什么事咱们就到前厅去吧,时候不早了。”
谢存略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垂着眼一路无话。
这也太压抑了吧……
司华弦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瞧着谢存,那侧脸是从未有过的冷峻凝重。
好在谢存是有分寸之人,即使心情不太舒畅,在宴席上也还是礼数周全,外人见了,只道倚棠君是清冷非凡,不近俗尘罢了。
然而司华弦明白,谢存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他有苦处。
落座席间,司华弦怎么想怎么觉得放心不下,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偏头去瞧谢存,诶诶诶,他开始喝闷酒了。
那方谢存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手里涌出佳酿的酒壶嘴,直到酒水漫了出来,才后知后觉地把酒壶放在一边,拾起酒盅一饮而尽,许是酒水过于辛辣,他闭着眼,微微皱起了眉。
这方紧盯着谢存的司华弦忍不住随他咧了咧嘴,喉咙间莫名有一阵烧灼感,仿佛那酒是流到了她的胃里。
庄昭注意到司华弦的动作,忍不住甩出了个眼神警告,司华弦接收到来自师尊的凛冽目光,吐了吐舌头,她看到自家师尊口型一句“坐不端”,只好缩回探出大半的身子,略显做作地抬起一只手挡住大半脸,从指缝间继续暗中关注着谢存的一举一动。
一杯,两杯,三杯……
司华弦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谢存竟有这般酒量,她一直以为像谢存这样清丽的人儿,是滴酒不沾的。
那方的谢存一直在自斟自饮,几朵红云渐渐飞上两颊。
司华弦皱了皱眉,心头酸涩不已,顶天立地声名在外的倚棠君得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这样折腾自己。
喂,谢存,谢存,别喝了,举杯消愁愁更愁啊,司华弦在这头挤眉弄眼,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引起谢存的注意,然而谢存在那头只顾喝酒,也没怎么动筷子,最先端上的一小碟盐渍青梅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完了,司华弦心中一凉,眉头皱得头都开始发晕,这下真的喝大了。
司华弦虽期待这宴席期待了很多天,但见着谢存如此,也不觉得这宴席是个什么好东西,旁人皆大快朵颐,她却是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挨到了散场,谢存扶着桌子起身,长身玉立,极周到地向身边的道友仙家拱手致礼,形容谈吐板正如常。
司华弦直接看傻了眼,不会吧,她刚才分明看着他斟酒的动作越来越笨拙,面上颈间越来越红,不可能一点事情都没有,这酒都喝到谁肚子里去了?
人大致走尽了,庄昭路过谢存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眸中一如既往地露出赞许之色,谢存规规矩矩地拱手,一路将师叔送出门外。
如此,偌大的前厅就只剩下谢存、司华弦两人。
“师兄?”司华弦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袖摆,谢存看了看拽住他衣袖的人,轻轻扯出衣料,低头拱手,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全无错处。
司华弦看着恭敬行礼的谢存,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忍了好久才没有笑出声来,好么,敢情这一套才是装出来的。
司华弦托着谢存的手肘,强迫他直起身子,凑上前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朦朦胧胧的眼:“存哥哥,好好看看,我是华弦。”
“华弦……”谢存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遍,一双眼隐约透着无辜茫然。
司华弦好笑地抱住了他的胳膊,领着他跨过门槛:“你喝多了,走,我带你醒醒酒去。”
山里的空气总是蕴着一点潮湿,其中还混杂着泥土的厚重味道与叶脉间的涩意,将其吸入胸腔再令它于四肢百骸间游走一圈,顿觉神清气爽——这山间的物华想是都藏在空气当中了。
司华弦挽着谢存,二人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谢存走得稳健倜傥,若不是一身酒气出卖了他,任谁也猜不出他醉了。
司华弦无声念叨着梁鸠的话,越念越厌恶得周身发抖,这话实在刻薄又令人费解,尤其是那句,你真是你那好师父教出的好徒儿……着实奇怪。
昆吾门是现今修仙界之首,门主齐映的名声也一直很好,且位高权重,怎么也沦落不到贩夫走卒即可嘲的地步,那么……
司华弦脚下一顿,嘴角随之一僵,她这灵光一现着实悚人,偏巧一缕顽风钻入她的衣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司华弦瞧向谢存,有些迟疑地开口:“师兄,你……一直在门主门下吗?”
谢存闻言转过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司华弦,眸中有一点光亮闪了闪:“门主救了我。”
司华弦甚是奇怪地眨眼:“我是说……”
谢存匆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有罪。”
他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时,面上依旧清清冷冷,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眸中温柔疏远如常,长长的睫毛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感觉到谢存的状态逐渐失控,司华弦四下一扫,相中了几块巨大圆石,便拉着他就近坐下。
谢存面上平平静静,腰背如尺,股肱如桌,双手按在两膝之上,整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说胡话:“我有罪,师尊叛逃妖人,我可以承担你们的所有怒火,我可以承受一切罪责。”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司华弦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十年前门派叛逃的那个人……更确切地说,盛晔,是……是谢存的师尊?
只这一瞬之念,司华弦很难完完全全地捋清这件事到底牵扯了多少后事进来,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谢存,她只能无比无比心疼地看着他,轻轻地将他的手笼在自己的指间:“别怕,这不关你的事,她是叛徒,你不是。”
谢存闻言胸口一抽,瞬间变了神色,他猛地抬头看向司华弦,迅速抽回了手,眼底闪过一丝惊恐:“不要靠近我,我会连累你的,你快走……不对,你打我。”
谢存擒住司华弦的手就往自己的胸膛上攻,司华弦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不及思考,脱口而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不要相信我!”谢存提高了音量,一双好看的眉紧皱,他像是有些怒了,他好恨,为什么眼前这个看似聪慧的女子不肯听他的话?跟他这个叛徒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那么多的师兄弟都因为他遭到了排挤欺凌,他是叛徒之徒,活该孤苦伶仃。
不过,很快,怒气攻心的谢存又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不该随便冲别人发脾气,师尊教过他的,要温柔,要和煦,要像那人间四月吹落芳菲的春风……
其实,事到如今,他仍不理解师尊的所作所为,他甚至觉得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她明明是那么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
盛晔教会谢存温柔,谢存替她背尽谩骂。
谢存已将“温柔”二字融入骨血,运用得无比熟谙,他默了一瞬,复又抬眼认真瞧着司华弦,语调已然压了下去:“他们会误会你……”
司华弦愣愣地看着谢存,谢存的眼角红了,目光却炽烈而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