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纪兰把赵春花扶到躺椅坐着,转身去做饭。
躺椅旁,是那大勇为那旖做的小书桌,精致小巧。
书桌原本放在卧室,可自从家里少了一个人,纪兰就把书桌搬到了客厅,正好放在赵春花的躺椅旁边,正对着阳台。
她一抬头,就能看见那旖做作业的小身影。
赵春花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那旖。
要说她对那旖唯一的一次上心,大概是那旖出生前那半个小时,只有那段时间,是她对纪兰肚子里的孩子唯一有过期待的时候。
她想要孙子,但纪兰给她生了个孙女。
她不喜欢女孩,自然没有对她多加关注,可她如今却是那大勇唯一的留下血脉。
这时,门铃响了。
赵春花坐着的身体受到了惊吓般,猛地一颤。
她扭头看向门口,眼中迸射出光芒。
那旖放下笔,扭头朝厨房喊:“妈妈。”
纪兰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门口拉开门:“谁啊?”
门外,站着一家三口。
男人西装革履,手中提着水果篮和礼盒,长相漂亮的女人站在他身侧,他们面前是那个被那大勇用生命救回来的小男孩。
赵春花眼中的光芒熄灭,脸上挂上了狰狞的表情。
她从椅子上蹦起来,冲过去就要关门:“滚,你们滚,我们家不欢迎你们。”
站在门口的小男孩被吓了一跳,转身紧紧抱住妈妈的腿。
纪兰拦住了赵春花,死死按住她的肩膀,赵春花又哭又骂。
骆铭看着纪兰,一手提着上门礼,一手死死地压在儿子肩膀上,不准他躲。
待纪兰好不容易安抚好赵春花,等她情绪稍稍稳定,才看向不请自来的一家三口:“你们有什么事吗。”
骆铭咽下了那些苍白的寒暄和道谢,声音低沉道:“嘉瑞过来。”
骆嘉瑞松开抱着妈妈双腿的手,害怕地看了眼父亲,慢慢走到他身前。
那旖攥着纪兰的围裙,目光沉静地看着门外的男孩儿。
骆嘉瑞正面对着她,他抓着衣角,垂下了脑袋。
骆铭看着纪兰和她身后的赵春花,道:“跪下,磕头。”
骆嘉瑞一脸紧张地跪下去,额头触底,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他没有起身,跪在地上。
骆嘉瑞今年六岁,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他知道自己的命是被一位叫那大勇的叔叔救的。
那大勇叔叔因为救他,自己丢了性命。
他脑海里始终记得那一幕,大卡车朝他撞来,那个高大的叔叔跑过来一把推开他,然后自己被卷到车轮下。
他亲眼看到一个生命为了救他而在眼前消失,看着他被120带走,看着他的家人在他尸体旁失声痛哭,看着那个比他还小的小妹妹哭着喊爸爸。
骆嘉瑞不敢起来,他不敢看小妹妹的眼睛,也不敢看站在门口的阿姨和里面的奶奶。
是他害小妹妹没了爸爸,是他害得阿姨和奶奶没有了亲人。
虽然妈妈安慰他,说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爸爸也想尽办法想要弥补那大勇叔叔的家人,但年纪小小的骆嘉瑞心里明白,没有什么弥补能替代小妹妹心中的爸爸。
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但也是因为他,造成了这个错。
纪兰颤抖的右手放在那旖肩上。
她垂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结结实实受了这三礼。
然后看向门外的两个大人,道:“这三个响头,我替大勇受了,你让孩子起来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骆铭把礼品往前递,纪兰摇头:“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但不需要。”
她偏头看着那旖,眼中带着柔光,摩挲着她细软的头发,轻声道:“救孩子,那是大勇的选择,我和孩子尊重他的选择,即便为此我们失去了他。你们的意思我懂,但我们不需要补偿,大勇的命没有任何东西能补偿。”
她说:“三个响头,就够了。”
那大勇救人是他自己的选择,纪兰不需要任何人的感谢。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她的女儿也失去了父亲,那些感谢的话,每一句都是划在她们身上的伤口。
她所能接受的,是丈夫的善良,而不是任何人的道谢。
谢谢他的丈夫因为救人而丢掉了自己的命?
她不需要,她的孩子更不需要。
一道门,里外站着两家人。
而他们中间,隔着一条永远也跨不过去的生命。
骆铭看了眼手中的礼物,叹了口气。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嘉瑞是我和内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那先生因为救他而失去了生命,我和妻子做不到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蹲下身,平视那旖,从礼品盒子里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支票,和名片一起叠起来塞进她的衣服口袋里。
不顾纪兰要阻止,他看着那旖,轻声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打电话给叔叔,叔叔帮你解决。”
说完,便带着妻儿离开了。
那家人不想看见他们,骆铭明白。
她们不怪骆嘉瑞,她们只是不想看见他,因为骆嘉瑞的存在,无异于提醒她们失去亲人的伤痛。
他和妻子有再多的感谢,都断送在纪兰的洒脱与不计较中。
不计较,是因为纪兰的为人,她不会去怨怼无辜的孩子。
而洒脱,也是因为纪兰深爱丈夫,她尊重他的任何选择,即便这个选择最后伤害的是她和孩子。
她不要任何补偿,因为没有任何补偿能替代她心中的丈夫。
而所有补偿,都践踏了那大勇的善良。
那旖摸出被塞到衣兜里的名片和支票,递给妈妈。
纪兰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那那,妈妈不想要。”
那旖抱住她的脖子,看着自己的小书桌,轻声说:“我只要爸爸。”
纪兰眼一酸,脑袋埋在她幼小的肩上。
那旖抱紧她的脖子,认真道:“那那听爸爸的话好好学习,以后让妈妈和奶奶过好日子,再把这个还给他们。”
她不懂这张名片和支票的意义,只是潜意识抗拒和讨厌。
这个薄薄的东西,似乎代表了爸爸。
可在她心中,没有任何人和事物能代替爸爸。
所以总有一天,她会亲手把这两样东西还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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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的日子虽然大不如前,但也没有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纪兰和那大勇这两年也存了一些钱,虽然办丧事花去一些,剩下的只要不是坐吃山空,日子总归过得去。
赵春花自从骆家人来过之后,就对儿子已经没了的事彻底认清了,她从纪兰手中接过了接送那旖上学的活儿,其余时间就拎着个尼龙口袋满大街转悠捡纸板和空瓶,在幼儿园放学之前弄去回收站卖了,然后去接那旖放学回家。
老太太的转变是纪兰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虽然家里永远不会再有那个高大的男人为她撑天掌地,但偶尔加班回家晚了,能吃到一口热菜,能看见女儿认真学习的小背影,她就觉得自己有无尽勇气去对抗未知的明天。
逝者已去,生者能做的,唯有收起浑身胆怯和悲伤,勇往直前面对未来。
那旖的成绩不但是小班里最好的,连大班的题她都会做。
在一众同龄小朋友还在为今天的零食和父母耍赖时,她已经抱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看的课本,认认真真履行着和爸爸的约定,认真学习新知识。
一切她不会的,对于她而言都是新知识。
因为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懂事,不知从何时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传了出来,有人说那旖这小孩是个冷心冷肺的,爸爸去世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老一辈的人思想传统,长辈死了小辈摔盆戴孝,还要哭丧,哭得越伤心就代表越孝顺,越舍不得。
可除了医院那天,那旖再也没有在人前哭过。
她心中的大海已经干枯,随着父亲的离去。
流言似风,四散而起。
这些话有一次被赵春花听见了,老太太战力恢复,插着腰在院里指桑骂槐狠狠骂了一通,回家就让那旖以后都别和院里那群爱嚼人舌根的老不死玩意说话。
她以前只是刻薄,现在却是凶狠。
赵春花就像头虽然年老却凶猛的兽,维护这个残缺的家。
家里没了男人,什么都要被别人欺上一头,连平日里聊天说个话,都会被人不自觉带出几分轻视来。
就比如每月交水电费的争执,那家现在不但属于吃亏那一挂的,还属于吃亏那一挂里最没有话语权的。
现实就是这样,几十年的老邻居又如何,你家里没个顶户的,在大事儿上就没人会把你放在眼里,该你吃的亏和不该你吃的亏,你通通都要干咽下去。
但赵春花泼辣又不讲道理,家里虽然只剩三个孤儿寡母,却谁都不敢爬到她头上撒野。
那句俗话说的,不要脸的怕凶的,凶的怕不要命的。
赵春花现在为了那大勇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她即能不要脸,也能不要命。
春去秋来,春去秋又来,年复一年。
转眼间,那旖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