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是很相熟的人,谢方思是不大上心的,一点尴尬发窘的小事,一两天的时间足够可以忘记。何况再遇见李言时,和上一次足足相隔了四天,又这四天之中,应陈嫣的邀请去她家里做了一回客,愉快的心情,更可以加快窘迫情绪的排解。
只是没有想到,再一次见李言,会是在德美电影公司的楼下。
那天,谢方思去先施百货买了东西,刚走出百货公司的大门,便看见马路对面的大楼被一群穿制服的巡警围得水泄不通,叫她不由得想到莱茵街六十三号那家被稽查的烟馆。
而在那一圈巡警的外边,更是围着一群新闻记者,他们虽一时被警卫员们拦截在外,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将手上相机的镜头对准了大楼门口,一旦那里走出个什么人来,便要伺机冲上去采访询问。
正是这停下查看的片刻工夫,她才注意到,原来这栋大楼不是别家,正是她曾来过一次的德美电影公司。白海棠今天正式来公司点卯,这就由不得她不上一点心了。
她过了马路来,正想挤到前头去询问几句情况,便看见李言一身军装军帽,从电影公司的大门走出来。他一面很从容地步下楼梯,一面同身边的警员说话,那警员不住点头,是一副听从上级安排吩咐的模样。
谢方思心想:这里那么多的警员,我实则一个也不认识,要论关系,还不如这位李先生来得熟悉,又他是警察厅的副厅长,要说询问情况,谁又能知道的比他更多呢?何况,据她的认识,他虽然为人冷淡,但总算是很客气的,不会做当众把她撵走或给人难堪的事。于是,当下便决定奔他而去。
只是他人一出来,那些大报小报的记者,早就先她一步冲上前去,大有将他包围之势,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她心里有片刻的踟躇,脚下的步子虽向他所在的方向迈了两步,到底很迟疑。
没想到他交代完了话,身姿一转,那双幽深的黑眸,便落到了自己身上。
李言也说不上是什么缘由,眸光轻飘飘掠过谢方思时,分明眼前有许许多多的人物景色,她却总像是与别个不同,能将自己的视线牵拉过去。就像几天前在冯教授家见到她时那样,她蹲在房间门口,分明只是一个单薄纤细的背影......
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偏离太远,他收敛心神,视线从她手上百货店的纸袋子转移到她脸上。她应当是刚在附近的百货店买完东西,可看她的神情,显然是有话想问。他甚至猜想,这栋大楼里应当有什么她认识的人,否则她何以流露出如此疑惑又心焦的神态?
李言打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巡警们便将那一窝蜂的记者拦得更远一些。他迈着脚步走到谢方思跟前,朝她点了点头,主动问候道:“谢小姐。”
他友好的表态让谢方思心里一松,人也跟着靠近一些,问道:“李先生。恕我冒昧,这里出了什么事吗?”她也意识到这话问得很唐突,这里又满是记者,保不齐都竖着耳朵等着听他的回答哩。很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的一位好朋友,正是在这家电影公司上班,所以想问一问。”
李言思忖了片刻,道:“我们查到楼里有人走私烟土,具体情况不便透露,记者全都堵在大门口,警察厅已经安排无关人员从侧门离开。你若是来接朋友,可以去侧门等候。”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此刻被他刻意地一再压低,除却距离最靠近的谢方思,很难再被旁边人听见。
他说完,向近旁一招手,便有一名巡警走上前来。李言淡淡地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侧门。”
谢方思想不到他这样细心周到,向他道一声谢,刚要转身跟那警员走开,就听外围的记者忽然爆出轰然的吵闹声,伴随着咔嚓咔嚓照相机按动快门的声响。可见又有什么要紧人物走了出来。
她在转身之余,便往大门口投去一眼。
这一次走出来的却是一位穿艳丽旗袍的女子,且是被两名警员一左一右形同押解似的走出。距离相隔太远,看不清楚,那女子也是极力地低着头,等走下了楼梯离那群记者近了,甚至抬着手将脸遮挡起来,只能看见微微凌乱的鬈发,势必是不愿自己的相片等上明天社会版的头条。
谢方思为着白海棠演电影的缘故,时常光临电影院,但毕竟不热衷此道,不认识这位女演员是谁,但看这架势,总归和李言所说的贩卖烟土脱不了干系。
那女子被扭送坐进了警车,谢方思也跟着警员来到了电影公司的侧门,那里同样有几名巡警把守着。果然有衣着寻常的男女陆陆续续从侧门出来,与往常不同的是,多数人都交头接耳的,像是怀抱着什么极不寻常、又不吐不快的辛秘。
谢方思没有等太久,约莫过去十分钟,便看见白海棠从侧门出来。她戴了一顶帽檐极大的遮阳草帽,投下的阴影几乎遮去她大半张脸,要不是谢方思晓得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实在难以从人群中一眼辨认出她来。
因进出的都是白海棠的同僚,她便格外留意称呼,喊了一声“可怡”,向她走去。
白海棠看见她,下意识便快步走来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受到惊吓,急于从她那里获得一点安全感似的。半晌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方思提了提手上的纸袋子,道:“奶奶上一封信里说最近时不时膝盖酸痛,我就来先施百货看看,有没有好的推拿工具。”
她们原本是很安静地站在一隅说话,忽而从旁插进一道高亢惊喜的女声来:“啊呀,今天是什么风?把密斯谢也吹来了。”谢方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扭头去看时,王馥梅已经老相识似的凑到了她们旁边。
她那双牛眼微微地外凸着,似乎比上一次见她时更甚,实在有些悚然突兀。咧着半边的嘴角很热烈地笑道:“我的耳力很灵,听到你说令祖母腿脚酸痛。你不要看我在电影公司做事,我很懂中医的,周围朋友有什么小毛小病,都愿意来问我。我要是没有一点真本事,怎么敢和你毛遂自荐呢?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总会有些不灵便,来,你跟我详细说说,都可以包在我身上!”
实话说来,王馥梅头一回见谢方思时,不过觉得她文秀清丽。可女明星们不乏容貌瑰丽者,即便回绝了她递出的橄榄枝,也并不觉得多么可惜。实在想不到她于歌唱上,有这样大的本事!若从后者的角度来看,一位歌喉优美的女歌星,再加上如此不俗的容貌,哪里还有不红的道理?
她抓心挠肝,偏要将她签到自己手底下不可。
唯一认识她的白海棠对此百般推脱,她就只有自己来了,可惜这位密斯谢深居简出,今天好不容易遇上她一次,哪里能轻易将她放走?
王馥梅笑得亲热,握着谢方思的手腕就要将她往边上拉,邀请道:“要见密斯谢一次可不大容易,这里人多杂乱,我们去咖啡馆坐下谈一谈,好不好?我有许多治疗腿脚酸痛的法子,可以慢慢说给你听。或者我直接给令祖母看看,也可以的。”
谢方思于病痛健康上,是很相信科学与医生的保守派,在她说自己懂中医保管能治好的时候,心里先就不予采纳。现下又见她很急迫似的,要拉自己去谈话,更加可以确定,传授治疗方法是假,出于利益的原因想要签自己进电影公司,恐怕才是真。
她客客气气地将王馥梅抓上来的手拨开了,道:“不必了,我祖母也不住在沪上,怎么好劳动你。”心中却想,我若是同这位王女士没半点干系,那怎样回绝都不碍事。但白海棠却算是她的同僚,若是为我的缘故,让她与白海棠交恶,倒是不太好。于是拒绝归拒绝,并不能说很重的话。
王馥梅却像是从她的话里找到了可乘之机,当即灿笑道:“现在不住在沪上有什么关系?等密斯谢安定下来了,把令祖母接来就是了,要说医疗之先进,恐怕没有哪个地方会比沪上更好呢!”她说完这一句,便开始向白海棠打起眼色。
还不等谢方思再拒绝,白海棠却先开口道:“王姐,今天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还有兴致闲话家常吗?好了,大家都各自回家休息吧,我出来前叫了包车,现在想必也快到了。”她口气中透出一点疲惫,谢方思从侧边窥看她阴影中的面色,却看出了很明显的厌烦与不耐。
她一面庆幸白海棠回绝了王馥梅,替自己省去不少麻烦。一面也很疑惑,至少上一次三人在一处时,白海棠对王馥梅的态度很温顺尊敬,何以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
白海棠叫的汽车果然到了,她也不管王馥梅的脸色如何,拉了谢方思就走。直到坐到车里,汽车发动起来,她才摘掉了那顶大帽子,瘫软似的靠到了皮座椅上。
谢方思坐在她身边,对于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关切,问道:“到底怎么了?我从百货店出来,就看见你们楼底下都是警卫和记者,我去问了,似乎是和大烟有关。”
白海棠靠在椅背上的头点了两点,眸光闪烁着,幽幽地道:“一楼一间不大用的小仓库被搜查出许多烟土,说是一个女演员自己抽大烟不算,还私下贩给别人。唉,这一件事,明天总要见报的,报纸上写的也许更详细清楚些。”她说着,又很虚弱地,将头靠到了谢方思的肩膀上,“我实在是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