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五十六号已经晚上九点半,谢方思收拾完了自己的行李,已将近十点钟,便换上睡衣预备睡觉。
她刚系好纽扣,房门外就有人哚哚地叩门。白海棠穿了水红色的丝绸睡衣,烫发妩媚地披散在肩膀上,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倚靠在门边,邀请道:“你来我房间,我们一起睡,还可以谈一谈天。”
谢方思当然乐意,便一路去了隔壁的主卧室。此处实在很有白海棠的美学风格,摆着大镜子的雕花梳妆台旁边,那一架黄铜床上拉着很罗曼蒂克的镂花纱幔,将床上缝着花边的粉色丝绸被褥若隐若现地遮掩着,极富女性的美感。
床已经铺好,两人一人一边枕头,睡到床上。
谢方思十二分轻松地睡在被子里,白海棠躺在她旁边,拿胳膊托在脸颊上,将上半身微微地支起。她那件丝绸的睡袍已经脱了,只着一件吊带的真丝睡裙,露着两条雪白的臂膀,又有乌黑的鬈发披在身上,真是美艳已极。
谢方思在昏昏夜色里瞅着她,忽然道:“你之前拍的电影金色年华,我在首都的时候特意去查电影院放映的场次,看了两回。那里头,你也是穿一条水红色的裙子,很好看。”
白海棠却很灰心似的,叹气道:“好看有什么用?我在里面的镜头,统共才那么十几秒钟。我的一位朋友,是场场电影都不落下的,却压根不晓得我演过什么金色年华哩。”她拿另一只手盖着谢方思的手,道,“你是冲着我去看的,难免格外留心,要从这几十分钟的电影里,将我找出来。换做别人,谁能留意到呢?”
谢方思很真心地道:“不要这样想,哪个教书的教授,不是从学生当起的呢?我们慢慢来罢。”
她谈兴上来了,也从被窝里探出身体来,撑着上半身问:“拍电影有意思吗?”
白海棠笑道:“这要怎么说呢?既有意思,又很没意思。你没有名气,就没有好的导演来找你,只能捡一些可有可无的配角演一演。愈是这样,愈是没名,简直找不到可以破解的法子!”
谢方思却微笑道:“这一次不就是破解的法子么?投资电影的外国人要自己挑选角色,那不是导演可以说了算的,多好的机会。”
白海棠苦笑一下,道:“是个好机会,不然,我不会非要请你帮忙不可。只是上海那么多女演员,有名有貌者更加多不胜数,哪有这么容易呢?”
谢方思心想,别人要有竞争的心思,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别人管别人,我将自己的事做到最好,也就不可惜了。便提议道:“这一部电影,说的是个什么故事?英国那一边的出资方,从前还拍过什么电影?请的什么模样的演员?但凡有一点关系的,都要和我说一说。”
白海棠见她问得这样仔细,不能不受到一点鼓舞,道:“具体的情节是保密的,我们只知道一个大概,另拿到两幕小戏,我明天都拿来给你。”
她撑着头,看着眼前谢方思白皙清丽的面貌,忽而问道:“方思,你......”她像是有些不好启齿似的,舔了舔嘴唇,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有过吗?”
因她说得格外小声,谢方思便将耳朵凑过去听,还是不大明白,追问道:“有什么?”
白海棠便笑了一笑,不再问了,道:“没有什么,快睡了吧。我明天还要跑一趟电影公司呢。”
此后的两天里,谢方思果然要来了方方面面的资料,花许多时间工夫去研究,又拉着白海棠,就那两幕小戏,问她的心得感想。再过一天,就是约好面试的日子,届时,资方与导演都会到场,约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
这部电影,叫做往日时光。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交往数年直到谈婚论嫁时,才发现自己的未婚夫无时不在怀念着年少时的爱人。他已故的初恋天真烂漫,像是带着朝露的鲜花,是向他张开双臂的天使,却因为一场汽车事故,死在他爱恋最深的岁月,成为了他与现任女友之间不能消除的阻碍的幽灵,成了他的往日时光。
白海棠要面试的,就是这一位只出现在男主人公回忆中的、近乎于完美的初恋。
约见的那天,与极力展现自己女性温柔之美的白海棠不同,谢方思穿了很得体的西式套装,将长头发盘在脑后。她在首都大学念书时,也接触过翻译员的工作,无不是这样素净整洁的装扮。
二人包车来到咖啡馆外时,远远看见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带着一位穿西服戴眼镜的清瘦男子,从咖啡馆的大门里走出来。这时候的咖啡馆是很冷清的,从玻璃窗户里望进去,看不到几个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上一个面试完毕的女演员。
白海棠的脸色紧张起来,小声道:“那位似乎是春华公司的密斯刘喜珍,她已经拍过两部电影了,都是戏份很重的角色。想不到她排在我的前头。”
谢方思往车窗外瞧了一眼,淡淡道:“她的衣着这样明艳大气,倒更像是去试镜女一号的,你不要紧张。”
二人步入咖啡馆,果然,在最靠里的一张圆桌上,已然坐了两位金发碧眼的洋人,和一位四十岁上下、蓄着胡子的男士,想必就是白海棠所说的导演了。
问候并落座之后,双方便开始闲谈起来,问的无非是之前演过什么电影,对往日时光的角色,有什么样的理解。这些问题,都是前几天准备过的提问,白海棠当然对答如流,就连谢方思的译文,也格外的流畅精准。
那两位洋人中的一位,已经露出很满意的神色。另一位的脸色却从始至终都很严肃,看不出他的态度。
这一次,电影公司特意包下了咖啡馆的一间包厢,让每一位男女影星在面谈过后,留下一张试镜的相片。白海棠跟着导演去了包间,桌上便只剩下谢方思与那两位洋人了。
他们一走,其中很和蔼的那一位,便开口称赞道:“密斯白的形象很好,可你的英文讲得更好,发音、声音,都很美。我从昨天面试到今天,你是其中表述最清晰地道的一位。密斯,冒昧一问,你在国外呆过吗?你从事翻译员的工作,有多少年了呢?”
谢方思笑道:“我才刚从大学毕业,谈不上有许多年的翻译员经验,您真谬赞我。”
另一位却阖上眼前的资料,直接问道:“你觉得你的雇主,密斯白,适合这一个角色吗?”
此时此刻,白海棠与导演都不在桌边,他直言不讳地发问,当然是要听真心话。谢方思心道,他们都晓得我是个受人雇佣的翻译员,若是一个劲地吹捧自己的雇主,反倒不显得真诚,叫人觉得是夸大其词。
思忖片刻,她道:“其实,密斯白并不算是我的雇主,她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哩。正因为我认识她有十多年的时光,才敢断言,她实在很适合这一个角色。”
往日时光中的少女甜蜜烂漫,谢方思眼中的白海棠又何尝不是呢?一说到这里,过去十余年中那些零零碎碎的相处的片段,都像是倒放一般涌上来,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脑海中。
她捡着其中的一件事,描绘起来:“我这一位朋友在中学时,曾经参加过话剧社团。有一回演出排练,她演的女主人公有一段摔倒的戏码,她那一下摔得真重,膝盖磕在舞台的木头地板上,发出极响亮的一声。我们都当她是真滑倒了,赶着要上去扶她。”
她愈想愈有趣,话语间都带着咯咯的笑意:“想不到,她紧接着就念起了台词。我们才晓得,哦,原来她还是在演戏呀,便一路里跟着演下去。等那一幕戏顺利地演完了,她跑到台下去,才发现自己的腿磕破了口子,痛得哭起来,说,‘我是怎么回事呀,把自己摔得这样重!\'”
对面的先生听得全神贯注,此刻已经挑着眉毛,呵呵地笑起来。就连那位一向不动声色的,也微微地弯了一下嘴角。
谢方思摊着手掌,道:“你们瞧,她对于演戏,是很认真投入的。又有那种天真迷糊的劲头,可不是和这一个角色一模一样么?”末了又加了一句,“当然,这是我的看法,最终决定的权力,还是在您们的手中。”
对话到这里,身后的房门一开一阖,白海棠的试镜相片也已经拍完了。面试就算是正式结束。
道别之后,她们便往咖啡厅外走。白海棠问:“我在拍照时,你们说了什么吗?我方才同他们道别时,坐在右边的那一位洋人,很亲切地冲我笑,还频频地点头,那样子,总算对我印象不坏吧。”
谢方思便微笑道:“这一次面谈,我倒觉得很顺利。总归我们已经尽完人事,至于能不能够选上,等到结果公开之前,也就不必多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