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镜过后,就是一味地等待消息。
要说空等结果的日子,未免很难捱,只是这一次有谢方思在,倒能够找到娱乐的伙伴,将这恼人的时间给打发掉。
趁着这两日工夫,白海棠带谢方思看了两场电影,逛了一次公园,在她去电影公司点卯的时候呢,谢方思就呆在公寓楼里翻看报纸。眼下,白海棠最迫切的委托已经办完,自己倒不好继续虚度时光,计划在报纸上找一份工作。
只是她并不打算长久地留在沪上,那些学校里招聘教员的广告,尽管待遇很优厚,也不在她考量的范围之内。只是去留心短期内可以结束的活计。
这一日,白海棠一早去了电影公司,只是还不到中午十二点钟,便听见门口一阵踢踢踏踏开门的响动。白海棠脚下的高跟皮鞋得得地踩踏着地板,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谢方思抱了个满怀,高兴地大声叫着:“成了!成了!方思,你真是我的天降福星哩!”
谢方思正坐着看报,不防被她一把抱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也是暗含欣喜地问道:“你的好消息,已经来了吗?”
白海棠激动地真有些手足无措,点头如捣蒜一般:“来了!来了!等下一个礼拜,电影就正式地开拍,我就要准备开工了!”她说着,又是一阵不能抑制的激动,紧握着谢方思的手,将两脚在地板上一阵乱跺,“我虽总是抱着希望,可真是想不到,真的能选上呢!”
谢方思被她的喜悦所感染,自己也跟着眉开眼笑起来,恭喜道:“密斯白,这一次可不是只有十几秒钟的镜头了,你有这样好的机会,只要演得好,往后还愁接不到好的电影吗?你看,人的际遇是说不定的呀。”
白海棠因为激动,脸上生出两片红晕来,那花朵般的脸庞,便更显得艳丽生动。她道:“是,是。这样碰天花板的机会,我能撞上几回?岂有不好好把握的道理?我非拿出十二万分的本事,将她演好不可!”
她许下这样的豪言壮语,当真很用心思,但凡回到家里,手上就离不开剧本,短短几天时间,已经将纸张翻得卷了边。等拍摄的日子一到,即刻便投入到电影事业中去。
向来好事成双,谢方思这一边,也进行得意外顺利。她翻了几天报纸,真就找到了一份合意的工作——沪上一位资深教授,计划编写一本面向中学的外文教材,为查询资料与编写之便,想聘用一位助手,薪水与工作时间等,都可以面谈。
聘任广告的边上,又用小字列出一行地址,写着“如有意者,尽可前来详谈”。
谢方思心想,这不单单是为了谈论薪酬,去应聘的人有几斤几两的本事,一次谈话,也很能够判断了。她心里意动得很,拿了自来水笔,在那则广告上画了一个大圈。又怕自己贸然上门,碰上人家不便的时候,还是觉得先寄一封信去为好。
她刚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纸来,卧室的大门便被得得地叩响了三下,王妈在外头道:“谢小姐,你在不在呢?”
谢方思喊了一声“请进”,王妈便拧开了门。见她坐在书桌前,桌上又铺着纸笔,站在门口局促道:“哎哟,谢小姐在用功啊,这可怎么是好?”
谢方思见她一脸为难的模样,问道:“有什么事呢?”
王妈捏着衣服角,像是很着急,窘迫道:“可怡小姐刚刚挂来一个电话,叫我去给她送双高跟鞋子,只是我小孙子病了,我原本想抽两个钟头,去医院里看一看他......”她越说,那捏着衣角的手,无意识地拉扯着,最终挤出一点恳求的笑来,道,“谢小姐在做正经事,我不好意思来麻烦您哩。”
不过是送样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有,能去见一见白海棠拍电影的样子,谢方思自己也很乐意。便微笑道:“不要紧,你把地址告诉我,我替你走一趟吧。”
王妈想不到她这样好说话,那烦恼得以解决的笑容,一下就跃到脸上。唯恐她要改变主意似的,先道了一迭声的谢,又报上了地址。
谢方思取了王妈翻出的高跟鞋,在街面上叫了一辆黄包车便赶去了。过去了才发现,那地址原来是一处公园,只是在入口处挂了一块公告牌,上书“春明公园今日因电影拍摄之故,不对外开放,望广大游客海涵”。
那公园售票的门房里,坐了位五十上下的老先生,见谢方思站在那儿看公告牌,便跑出来道:“你小姐来游公园吗?今日关张大吉,请改日来吧。”
谢方思解释道:“我晓得,贵公园今天做电影拍摄之用。德美电影公司的演员白可怡小姐,托我替她送件东西,劳驾阿伯替我问一问吧。”
那门房一连“哦”了几声,返回到售票的小屋子里。再出来时,脸上架上了一副圆片眼睛,眯着眼翻着手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子,道:“像是有这一件事,那么,小姐请进吧。”
谢方思往里走了一阵,那些拍摄的工作人员、很笨重的摄像机器、还有衣着美丽的男女,便很频繁地出现在眼前。她一面走一面观望,心想,这不过是一部电影的一个场景罢了,我所看见的,便不乏容貌鲜亮的男女演员,那沪上电影行业的竞争之激烈,真是可想而知了。
再走几步,又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在人群的最前头,隐约可以看见转动着胶片的机器。谢方思绕到一个偏僻的角度,往人群之中投去一眼。
只见被围在中间的,是公园里一架秋千。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正坐在秋千上悠悠地晃着,视线往下低垂,一门心思编着手里一个花环。她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脸上还透着少女的圆润,身体却又很单薄,穿了一身淡绿色的两截式衣裙,跟在微风里翻飞的柳絮一般,叫人可怜可爱。
谢方思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心想,我倒不记得有看过她的电影,若是在电影中看到这样的形象,我也要喜欢上的。
她刚要走开,边上却挨过来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士,拦在她跟前。那女士穿的是利落的西装西裤,嘴唇很薄,脸架子又很方,睁着一对铜铃似的牛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是哪一家公司的女演员?我像是没有见过你。”
谢方思猜想她大概是电影公司的员工之流,道:“我不是女演员,是来给人送东西的。”说着,将手里装鞋子的袋子,提了一提。
那女士看看她又看看袋子,才相信了似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因她是电影公司的员工,谢方思便问道:“劳驾您,请问德美电影公司的白可怡小姐,现在什么地方呢?”
那女士这才挑着眉头,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态,道:“哦!原来你是给密斯白送东西。她在公园的西面,也是正在拍摄。”
谢方思道了声谢,就要往西面走。那女士又追上来,这一次倒是带着很亲和的笑容,盯着她又看了半晌,忽而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裁得很小巧的名片,上头印着黑色的铅字“德美电影公司王馥梅”,向她递过来。
殷切道:“小姐贵姓?对拍戏有没有兴趣呢?如今上海电影行业里,漂亮的女影星多不胜数,可是像小姐这样清丽秀美之流,除却一个童小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小姐要是有意,很可以做个尝试哩!”
谢方思简直在心里好笑,心想:真把我拉到镜头前,你就知道,找我去演戏,那真是再失败也没有的决定啦!
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也窘得很,连名片都没有收,就给推脱了。好在那王馥梅女士邀她入行的意向,也不如何坚决,见她没有接受,也就走了。
谢方思一路往西面走,不过多时,果然又看见一处人群,围着一把西洋式的长椅。白海棠穿了学生式的蓝布上衣和黑裙子,脚上一双黑皮鞋,正坐在椅子上娴静地看书。
她这样的打扮,勾起谢方思许多年少时候的回忆,险些看痴了。
正是这时候,身边响起一道男声,他是压着嗓子说话的,只是离得很近,可以听个一清二楚。那道声音难掩激动,道:“密斯白实在什么打扮都好看!穿精致的洋装就显得贵气,现在穿成女学生的样子,也清纯脱俗!”
那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倾慕之意,若不是正在拍摄,他怕是很有可能要鼓掌呢!
谢方思难得好奇,很想知道是哪位先生发出如此盛赞,便往声音源头的方向看去。
在她的左手边近处,果然是站着两位年轻的先生,都是很时髦的西式穿戴。其中一位清瘦一些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秀气的眼镜,一瞬不瞬地,只管盯着白海棠的方向看。在他边上的另一位先生,却百无聊赖似的,将两手插在西装裤子的口袋里,无意间扭头,与谢方思的视线碰个正着。
谢方思在他转过脸来的瞬间,心里就是一惊,直觉在哪里见过他似的,说不出的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