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祈尚未走到重火殿,就已经听见了蛊羽如洪钟般的声音:“炽暮,你给本尊出来!不要当个缩头乌龟!”
阶前拦着他的,是长鼻子的小矮个子,骨瘦嶙峋得活像个骷髅。
“蛊羽尊主,我们尊主真的已经失踪很久了,连我都没见过他。”
蛊羽怒目而视:“车前草,你连本尊的话都敢质疑吗?本尊的眼线可早就来了消息,炽暮此时就在重火殿中。怕不是他去做了天界奸细,不敢面对本尊?”
车前草张开奇长的手臂试图拦住他,涨红了脸争辩道:“我们尊主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你让开,本尊要进去。”
“蛊羽尊主,未经允许,谁都不能进入重火殿。这、这是魔界法典里说的!”
蛊羽一掌就将他掀开了,冷笑一声:“冬青那小子自以为读过书就可以限制老子?莫说你,就算他本人来了,也没有资格与本尊讲条件。”
车前草倔强得很,就算跌得站不起来,也偏要横在蛊羽的跟前,闭着眼等他那一脚踏下来。不料,迟迟没有等来。
“你没事动什么手啊?”岚祈叉着腰,拦在车前草面前。这一幕落入了现场围观的魔界群众眼里,开始了议论纷纷。
那接二连三的“还是岚祈尊主善良有正义感”钻入了蛊羽耳朵,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尔自认为是个英雄,要为别人出头了?”
岚祈不怕他,悠悠道:“魔界法典的规定,你与我皆要遵守。”
蛊羽不怀好意地笑了:“呵,法典?岚祈,本尊近来可听说,你初晗宫中夜夜笙歌,好不热闹,那些青壮年男子自由出入,岂不也触犯了戒律?尔身为尊主,却丝毫不为魔界的存亡大事考虑,只顾自己苟且,有何理由站在此处?”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蛊羽挺起胸膛:“本尊来找炽暮,那是为了不久后的仙魔大战,那天帝老儿近来动作频繁,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群众的响应。
岚祈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了:“蛊羽,你知不知道,炽暮他早就……”
蛊羽抬眉:“早就什么?”
岚祈顿了一下,决定隐瞒实情,简略告知于他:“我从九幽秘境出关那日,就来过一趟重火殿,混沌冥火已失,炽暮当场就……”
一个清冽如雪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断了她:“何事喧哗?”
岚祈的身形滞在了原地,她猛地回过头,只见台阶之上,重火殿前,有一人黑衣金冠,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只黑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然而桃花眼里盛着凛凛霜露,薄唇轻启。
岚祈先是不解,却立刻反应了过来——按照剧情线,灵淮的确是应该潜伏在魔界的。在书里,他是为了利用舒逸取六界至宝天魔刃才一直待到了此时……等一下,难不成灵淮已经知道了害死他母亲的人不只是庆忌,还有天帝?毕竟,只有天魔刃能真正让天帝灰飞烟灭。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原来,哪怕庆忌已除,禁制已解,还是不能改变灵淮的反派剧情。倘若如此,他注定与舒逸为敌,要走向最终的惨烈结局。不,她心里生出了强烈的抗拒。就算……就算她看不到那一幕,她也不想让它发生。
正当她茫然之际,蛊羽却眼神阴沉:“原来你还活着。”
岚祈一怔,灵淮这个与炽暮截然不同的样子连她都能一眼认出,更何况是蛊羽?
下一刻,出乎意料地,蛊羽经过了岚祈身侧,一掌拍在了灵淮肩头,大笑了起来:“上次见你,还没有本尊的膝盖高,想不到,啧,如今比冬青那小子还俊俏几分。”
岚祈捏了把汗,原来蛊羽从未见过成年模样的炽暮。说不定,其他人也是一样。
“你找我何事?”灵淮淡淡道,目光却落在了岚祈身上。
岚祈捏着手指,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只听蛊羽道:“自然是与尔商量仙魔大战的事。”
“进来说罢。”灵淮颔首,车前草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进去引路。临行前回过头,似是强行按捺住了讶异。
蛊羽停了一下:“岚祈,你若不急着回去见你那些男宠们,不如与我们一道商议大事。”
一道冰冷的目光刺在了岚祈身上,她正想解释,那二人却转身就走。
重火殿内,气氛尴尬了起来。蛊羽侃侃而谈,灵淮不置可否。
岚祈拿不准灵淮的心思。以她对灵淮的认知,他与书中那个擅长挑拨离间、心思深沉的大反派不太一样,甚至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引诱男主刺杀天帝的。
岚祈清楚,灵淮要取天魔刃、要杀天帝,并不意味着他要让天界覆灭。蛊羽和炽暮分管魔界大军,而今他和盘托出,但凡灵淮顾念天界一分,蛊羽便不会有丝毫胜算。
“岚祈,你怎么看?”蛊羽问道。
岚祈呛了一声:“我只希望两界和平,不要有战事。”
临行前,蛊羽眼神复杂,只留给了岚祈一句:“天界从不把我们视作应该存在于世间的生灵,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岚祈坐在椅子上,心里有些发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察觉有人在看她。灵淮摘下了面具,眼神柔和了几分:“你第一眼就认出我了。”
岚祈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来魔界?”
岚祈比谁都清楚他的目的,却不能坦诚相待。她换上嬉皮笑脸:“总不能是为了我吧?”
灵淮站在她面前,压迫的气息比以往更甚,逼得岚祈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椅背上。那双烟紫色的眼睛认真道:“为什么不能?”
岚祈一怔,心中的某个位置剧烈地颤了一下。完了完了,岚祈,你要冷静,绝对不能信。虽说人间的仙君是冰清玉洁的仙君,面前这个可是正在走反派剧情线的——可是,归根结底,不都是灵淮吗?
但她没有办法。她不能告诉他天魔刃会被舒逸取走,不能告诉他天帝不会死于他的剑下,更不能告诉他终局将走向何处——哪怕她如今想试图改变,灵淮对此事一无所知才是最好的。甚至最好,不要与她有任何关系。
岚祈望进了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的人,一个不慎就要跌入深渊,粉身碎骨。她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了他,勾出一副疑惑的笑容:“想不到仙君也喜欢与人玩笑。我不问仙君来魔界有何目的,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灵淮微怔:“那日在兽渊中……”
岚祈打断了他的话:“嗯?兽渊中发生了什么,本尊记不太清了。”
“你……”他脸上飞起了一缕薄红,桃花眼中的寒冰不自觉地化成了潋滟。
“仙君,你不会是想说,我要对你负责吧?”岚祈弯着眼睛,天真烂漫中透着狡黠,“初晗宫中,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如果每个人都要我负责,那我岂不是要忙到天荒地老?”
灵淮闻言,似乎有一丝不可置信。他沉着声音:“传言……都是真的?”
岚祈没有回答,故作轻松地勾上了灵淮的肩:“仙君,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我仙魔有别,不要太当真了。”
那双好不容易温柔下来的眸子在失落出现之前就瞬间冻了回去。
岚祈的手搭了个空,心里泛起酸涩,她装作缓解尴尬的样子搓了搓手,正要走时,却停了一下。她好奇道:“仙君,你还与人下棋啊?”
过了许久,久到岚祈觉得不会有人回答时,才听见灵淮缓缓道:“那是我与炽暮未完的棋局。”
“我曾在瀛海之畔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一时不慎放过了他。炽暮引我为知己,说终有一天要与我下完一局。不想,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怪不得,岚祈恍然大悟,炽暮临死前,萧尘雍曾问过他,是不是想把混沌冥火留给紫微神君。她当时以为是嘲讽,原来他二人早就认识。思及此处,岚祈忽然想到,混沌冥火被她找到给了崽崽:“仙君,你体内还有寒蛊?”
灵淮看着她,沉声道:“不劳尊主挂心,寒蛊已解。”
岚祈悄悄松了口气,面上避重就轻,笑嘻嘻道:“仙君总是心慈手软,到头来都是为难自己。不过仙君尽管放心,你在这儿的事情我会帮你保密的。”
“为何?”灵淮问。
岚祈负着手,微微倾身,笑得率真:“自然是我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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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灵淮生了她的气,接下来的十余天里,岚祈都再也没见过他。也罢,一见他就容易心烦意乱。幸好初晗宫和重火殿相隔甚远,才不至于在冲动时犯下什么无法弥补的错误。
莫说灵淮了,连崽崽最近都不肯理她。白日里,她全然见不到崽崽的踪影,总要等入睡之时,她才能看见藏在梁上的一团白色。那眼睛在黑暗中观察着,要她睡了之后才会跃到枕头边蜷成一团。偶尔岚祈夜半醒来,被毛发挠在鼻尖,才安心下来。
初晗宫越是热闹,岚祈就越是心不在焉。她苦思冥想,也不知如何才能改变灵淮的结局。这个世界存在的前提,就是舒逸必须活着并且走完主线。他要拿到天魔刃,阻止一场浩劫,最终成为六界共主。灵淮既是那场浩劫的主谋,也是帮助舒逸拿到天魔刃的重要人物,除非……除非有人代替他,做了他该做的事。
烛枝也察觉到了岚祈的愁眉苦脸,安慰她道:“尊主不如去凡间散散心。”
“烛枝啊,”岚祈忽然抬起头,“你当年生剖金丹给萧尘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遍布皱纹的手停顿了一下,一个温和的女声落在了岚祈耳畔:“陈年往事,早就不记得了。若真要寻根问底,恐怕我自己也不知道。”
岚祈的下巴贴在手背上,垂下了眼:“那你又为什么从天界堕落到了这里?”
烛枝轻声道:“因为我有愧。”
“苍云峰上,同门皆惨死,唯有我苟活于世。我恨他,但我却在那时生出了一丝喜悦,因为死的是旁人,不是他。”
“一个念头罢了。”岚祈的眸子里露出疑惑。
“是啊,一个念头,就成为了我的心魔,”烛枝轻轻一笑,“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做不了仙了。天界赋予我生命,却无法让我自由。”
岚祈摇头:“我不懂。”
烛枝拄着青铜杖,彩翎鹦鹉蹲在她的肩头,她的目光幽深起来:“我希望你不会懂。”她长叹了一声,不再谈及此事。
碧城也不时来看望岚祈,总是错把月亮当成崽崽,时不时手被扎得疼了,就要埋怨一句越楚阑,任凭多少个凤凰花手串都哄不好。这一阵子,她开口闭口都是冬青。
岚祈也是才知道,那日宴会上,带着兔子的那个年轻人就是第二重天的尊主冬青,也是那劳什子的魔界法典编撰者。
“下次再见到他,我就要把他的兔子抓来烤了吃!”碧城气鼓鼓的,“要用梧桐木穿起来,再抹上凤凰花籽磨成的油。可以分给你一口,再给崽崽留一口,月亮和仙女就算了。”
初晗宫中,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岚祈甚至开始彻夜失眠,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书中的画面。她看见灵淮被舒逸杀死,看见崽崽脱光了毛在天地间孤独流浪,看见自己纵身跃下,成全了天魔刃。
有一次,她对着沉睡的崽崽自言自语:“崽崽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一来到这个世界时,想的是提早探听到灵淮伪装的身份,然后送人头给舒逸。结果人间走一趟,全都乱了。我现在……”
她说不出口,亦没有看见崽崽的尾巴在黑暗中轻轻颤动了一下。她将脸贴了上去,感受到了那团柔软。模糊之际,总觉得有人在看她,那目光中都是她读不懂的失望。
“罢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明白。”
直到一个月后,岚祈得到消息,舒逸从阴森恐怖、遍是凶兽的魔界炼狱走出来了。
不仅如此,那个身披斗篷的年轻人还扬言要挑战第四重天的尊主炽暮。
人人皆知,魔界规矩,打得过就可以杀了代替。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嘤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