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不似人间的仲春之月,什么虫鳞将出、仓庚喈鸣都与此地毫无关系。除了前三重天的日升月落,余下皆是寒冷黑暗。不过魔生于此,既没见过春夏秋冬,也不知昼夜轮换、生离死别乃是世间常态,因此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比如碧城。
碧城今天很累。她起了个大早,先在梧落境给老树浇水,然后去给看守此地的魔军灵兽问诊。那些小东西虽然都挺健康,却活泼过了头,总是闹腾她。每到这时,她就想念起了初晗宫那只安安静静的白毛团子,可惜上次只摸了一下。必须逮着机会让岚祈再欠她一个大人情才行。这边才结束,第三重天的蛊羽又遣人来请,他那只丑猫也不知是混了哪个凡间畜牲的种,竟然频繁发情,简直是玷污魔界众人的眼睛。
碧城提议直接阉掉它的时候,蛊羽大惊:“这怎么可能?!贪恋□□乃是诸魔常态,恰恰说明了我们清清血统纯正!”
碧城:“……那您要不问问,魔界诸天,还有别的灵兽跟你家丑猫一样吗?”
蛊羽捂住了清清的耳朵:“你走,小猫咪不可以听到丑这个字。”
碧城冷漠无比:“你只能把它送到凡间去□□。”
蛊羽一拍桌子:“你开什么玩笑,本尊的清清血统高贵,岂是那些凡间的脏东西能染指的?”
碧城:“……告辞。”
临走之前,她留了点药给蛊羽,当然没有告诉他,那东西会让他的丑猫慢慢失去某种不该出现的生理机能。
回家的路上,碧城又遇到了一群毛绒崽子,叽里咕噜的好像才出生不久。她职责所在,一一做完检查和护理,等最后一头崽子舔上她的时候,她只想就地躺下。不过这个时辰,魔界的扫地工正在清理垃圾,她不能睡在这儿。
正当她面无表情、身心疲惫地走在九曲河边时,忽然听见了岸边几个在钓鱼的魔界人士议论纷纷。
“你听说没有,第五重天的尊主死掉了!”
“这有什么,我还知道,第六重天的尊主从人间回来了!”
“人都回来了一个月有余了!听说就是第六重天的尊主说第五重天的尊主死掉了呢!”那人头上立即被打了一拳头。
“说魔该说的话,我可听不懂绕口令。”
一人压低了声音:“听说,第六重天的尊主从人间回来以后,性情大变,暴戾嗜血,还残忍得很。”
其余人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碧城的小脑袋瓜子挤了进去:“说说,怎么个残忍法?”
那人朝四周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圈,啧了一声:“她啊,过去的一个月里,每天都要吃上十只新鲜灵兽的灵力,要不是容易消化不良,恨不得生扒了皮吞下肚子。若是那灵兽的主人是个青壮年男子,那更是要被……”
众人露出了一副“懂了”的表情,纷纷摇头:“世风日下,伤风败俗。”
“可不是吗?昨天啊,我妹妹到第六重天卖首饰,这才见了一少年带着自己的灵兽从初晗宫中走出,那模样……啧啧,进去之前好不鲜嫩,出来就萎靡不振了。你们说,那是不是……?”
碧城:“……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你这人,一看就是单身吧?”
“还有啊,那位尊主啊据说是吃掉了第五重天的那位,是两个尊主融成了一个。说是妖女,也说不定是妖男呢。”
碧城:“哇哦,您不去第三重天说书真是可惜了。”
“那是,蛊羽尊主可是请了我好几次呢,我家里有老小要照顾,不得已才都委婉拒绝了。”
碧城溜了,结果脚下打滑,直接栽入了九曲河,还连带着那几位钓鱼的全都落了水。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
她呛了水,脑子却转过弯儿来了——要是岚祈真病成了这副模样,她说不定能治上一治,这大人情嘛不就欠下了吗!然后,就可以摸到软乎乎的……
碧城越想越飘飘然,怎么回得家都不知道。她飞快沐了个浴,然后提着药箱子就奔赴第六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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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刚走到初晗宫外,碧城就听见了一阵笑声,在阴森森的永夜里令人毛骨悚然。那笑声层层叠叠,此起彼伏,时而平缓,时而高亢。
人不可貌相,碧城想起了传闻,努力提醒自己。
这时,有个年轻人牵着一头灵鹿走了出来。那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只是眉眼之间都是疲惫之色。他身旁那鹿更是一瘸一拐,走路的腿都打颤,周身的灵力也飘忽不定。
碧城大惊失色,这这这不太好吧,人家满了三百岁没有啊?!不行,这残忍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她一步一个台阶,步伐愈加沉重,连脸色也阴沉了下来。昨日刚颁布的魔界法典有云,生而为魔,也要学会节制,不得随意杀戮,更不可伤害灵兽。
初晗宫金碧辉煌的殿门“轰”地一声开了,尖叫声传来。
碧城黑着脸:“住手!!!”
“噗噜?”
碧城小心翼翼地睁眼,僵在了原地。
明亮的殿堂中央,赫然坐在十余种不一样的灵兽。红衣黑发的少女正抱着其中一只,懒洋洋地顺着毛,那灵兽在她怀里一脸享受。她身旁,另一个白色衣裙的美人——恰恰是碧城在九曲河见过的那抹残魂正好奇地对一头人面狮摸上摸下,还嗅了嗅,气息激得人面狮一个激灵叫出了声。
而那群灵兽的外围,站着它们的十余个主人。此时都被蒙着双眼,相互拉着手围成圈,一边唱着奇怪的歌,一边踢着腿绕圈跳舞。
圆圈中间的木头花架顶端,站着一团白花花的圆球。那圆球的两只眼睛生在中央,又从侧面长出了跟筷子一样细长的双手双脚,手上拿着个打节奏的板子,一副滑稽模样。但它浑然不觉,正陶醉在歌声里。
一旦这歌声蔫了下去,它就怒目而视,疯狂敲手里的板子。
碧城吞了下口水。刚巧烛枝经过,碧城转头时听见了自己脖子发出咔嚓一声,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们……是中邪了吗?”
她又反问自己,这世间还有比魔更邪的东西吗?
烛枝捋了一下胡子,和蔼一笑:“尊主从人间回来就这样了。依老身看,想必是有什么快乐要分享给大家。”
碧城看着那一个个跳舞的生无可恋的表情,附和道:“是挺快乐的,我感受到了。”
她抬起脚,正要溜,却被叫停了。
“碧城!来一起玩呀!”岚祈笑嘻嘻招呼她,越楚阑也跟着挥手。
碧城:“……”
“你知不知道他们外面都说你什么?啊?”好不容送走了那一堆灵兽和一堆人外加附赠了他们恢复体力的药,碧城气到原地跳脚。
岚祈很无辜,连带着发梢的红绳子都委屈起来:“……不务正业?我也没有什么正业呀。”
月亮鼓着嘴:“噗。”
“哎呀这不是崽崽吗!”碧城一时眼花,只道是一团白的,眉开眼笑摸了上去。
“……怎么这么疼?!”那毛发跟刺一样,扎得她差点跳起来。
月亮也很无辜:“噗噜?”
她这才看仔细了,原来是刚刚那个打节拍领舞的小东西,疑惑道:“你崽崽呢?”
岚祈叹了口气:“是呀,我崽崽呢?”
碧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立刻安慰起来:“莫要伤心,灵兽大了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不一定是你的错。”
“那也可能是我的错?”岚祈语气恹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暗淡着。
“别放在心上,大不了……”碧城看了眼那些还尚未走远的灵兽的背影,一跺脚,“大不了把他们抓回来继续摸嘛。”
岚祈看了她一眼,百无聊赖地扭过头,活像一个新婚丧偶的寡妇。
碧城:“也是,他们都没崽崽漂亮,也没崽崽好摸,还没崽崽聪明。”
岚祈:“……”
碧城:“坚强!千万别哭!崽崽只是不喜欢你了而已!”
这时,“哐”地一声,把岚祈的眼泪吓了回去。循声望去,越楚阑站在烛枝身旁,地上是一盆碎了的花草,泥土全翻在了脚上。
岚祈尚未开口,越楚阑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起来。头疼,真的,怎么又是这个套路。
烛枝深吸了一口气:“尊主,是我不小心打坏了,跟越姑娘没关系。”
越楚阑的眼泪摇摇欲坠。
碧城无语凝噎:“这天界来的仙女是更高贵怎么的,连盆花都端不稳。烛枝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你这儿做这个。”
越楚阑脸色一变,看了一眼烛枝,转身走了。月亮跟在她的身后,时不时回头瞧一眼。
“天界仙女在这里的事儿我帮你保密,等你家崽崽回来了,必须要让我再摸一次!”碧城眼露威胁,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等好不容易送走了碧城,烛枝还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岚祈将倒在地上的烛台扶了起来:“越楚阑现在不过是一缕残魂,你不要和她计较。”
“老身明白。”烛枝淡淡道。
岚祈叹了口气:“你真的要一直这样吗?”
那双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异样:“老身不知道尊主在说什么。”
“我是说,地该扫了。”话到嘴边儿,岚祈改了口,目光在烛枝的衣袖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她负着手,打了个呵欠,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徒留下烛枝在烛光摇曳的大殿上。
良久,烛枝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身后攥着的左手,从那袖子露出的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却极为素净年轻,瞧上去分明是年轻女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