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不喜欢吃菠萝的。
把甜蜜的水果罐头高举头顶,小时候的阿笙这么郑重其事地宣布。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甜蜜的菠萝呢?
明黄色的切块菠萝泡在糖水里,边缘的果肉丝丝缕缕地顺着透明的汁水舒展开,轻飘飘地在浅蜜色汁水中起起伏伏。
透明的大肚罐子要放在阳光下最好看,圆润的弧度折射出一点彩色的细光斑,小小的手指贴上去,就像是画好了彩红颜色的指甲油。
拿着小叉子叉起来一块,送到嘴巴里面先悄悄地闻一下果味。
是热情的南方水果的味道,赤诚而热烈,灿烂而美好。
咀嚼的第一下是酸味,不过这薄薄的酸意还没抵达舌尖就已经被甜味覆盖,糖水和菠萝原本的甜蜜味道在牙齿下碾出。
好吃的。
不过比起后期加工过的菠萝罐头,拿刀现切开的菠萝味道可能就要酸得多。
不仅酸,关键是蜇人。
所以一般家人会把从水果摊抱回来的菠萝泡在盐水里,过上一会儿再切开放进盘子里。
不过有一次,阿笙实在是馋的厉害,也等不及泡盐水,先偷偷拈了一块放在嘴巴里,然后整张小脸蛋都皱缩到一起,酸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个时候崔珩晏正好来做客,就看到她苦着脸告诉他:“不是我在吃菠萝,是菠萝在吃掉我。”
菠萝不经加工的味道,原来这么涩。
阿笙之前从来不知道,只当这是非常甜美而无害的水果。
“菠萝的表面有菠萝朊酶,可能会刺激你的口腔黏膜,还会让有些人产生过敏反应。”家人对着字典和她解释,还拍拍阿笙扎起来的丸子头,“盐水会破坏掉这种酶的,所以每次买回来都要泡一泡,下次不能直接吃掉了,知道吗?”
阿笙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所以说菠萝确实在吃掉我?”
“这么说也没错。”崔珩晏的母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监,平时总是雷厉风行,但是对待小姑娘的时候就很温柔,听说小的时候还差点把崔珩晏和另外一个女婴儿抱错过,“所以阿笙下回见到生菠萝要跑得远远的,知道吗?不然,就会被坏菠萝吃掉啦。”
菠萝看起来这么漂亮,还可以生津止渴,但这都是伪装,是泡过盐水、在沸水里滚过、用蜂蜜腌制过、磨掉所有尖锐的角才生出的纯良无害的美好。
如果不经加工直接放进嘴巴里面的话,菠萝是会从你的口腔内膜开始,一路侵蚀喉管、腑脏、鲜红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全部都吞吃掉的。
会吃掉你的。
会和你同归于尽的。
年幼的崔珩晏拿着纸巾替她擦拭掉眼泪,轻声劝她:“下回不要吃菠萝了,我们换成樱桃和葡萄好不好?”
也都是可爱而清新的水果。
虽然菠萝光鲜亮丽,可是真正的它太危险,一个不经意间就要拉着你共赴沉沦,互相吞咽下彼此的汁水。
可是阿笙却说:“我不要。”
她泪眼朦胧地抽着鼻子,可是语气却很坚定,“就算菠萝要把我吃掉,也是世界上最棒的水果。”
没有任何一种东西可以替代掉菠萝的。
再可爱再清新再味美,也不是菠萝。
从某种角度来说,阿笙是个非常长情而且固执的人,只要念出来喜欢就不会改变。
哪怕是十余年后的今天,也是一个样子
她隐约察觉出,崔珩晏不想让自己跟着他变成尸体的想法。
阿笙总是比崔珩晏所预想的,还要更加地了解他。
就像现在崔珩晏说:“阿笙,你还是不要再尝试生菠萝了,会受伤的。”
他的眼瞳映着凉沁沁的灯光,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呆在冰柜里的原因,眼尾洇出薄薄的冰晶。
崔珩晏明明嘴角是在微咧着上扬的,可眼尾的弧度却很悲伤,他望着她轻声道:“阿笙,你不要再喜欢菠萝了,好不好?”
阿笙,你不要再喜欢我了,好不好?
比起崔珩晏,阿笙总是要胆子大的多,中学围栏的墙上面没有罩尖刺的铁网,想去游戏厅玩街机或是去台球厅的人,总是会翘课后翻墙而过,迎着风翘起的三两缕头发自由而惬意。
阿笙有时候也翘课,但是并非去玩游戏,她只是喜欢沿着等人高的围墙绷着脚尖走。
墙的宽度只能容纳下半只脚,哪怕是两只脚一前一后站住的时候,也会有半个面是落空的,更别提阿笙还要晃晃悠悠地迈腿往前走。
围墙下的崔珩晏仰起脸,棉絮状的云朵划破空气中的尘埃,点缀在她细腻白皙的额头,走路时横生枝丫的花朵轻抚过脸颊,于是阿笙的鬓发也沾染上非常新鲜的露水。
崔珩晏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手里面攥的全都是冷汗,“太危险了,阿笙。”
下面的风景和上面的不同,脚踏实地的厚重和浮在虚空中的悬浮感也截然相反。
是漂浮在赤色夕阳的不真实,也是摇摇欲坠时就要跟着微风拂过的腿荡到外太空的离心力。
但是她是能确保自己承担得起这份刺激代表着的危险的。
掉下去也没关系,飞起来就可以拥抱赤金色的夕阳,脚尖上绷着的不是空气,而是明黄色太阳切块后,递到她身边来的一整块新鲜的菠萝。
但是当阿笙对上崔珩晏那双俊秀的双眼时,忽然转变了主意。
她望见小小的自己悬在他乌黑色的瞳孔边缘,对方清亮的嗓音因为担忧而微哑,就连一向干燥柔顺的发丝都染了些微的汗意。
于是阿笙轻巧地落地,放在自由体操的体育项目里也是满分。
然而她走近崔珩晏身边后,不等他开口,就已经从口袋里拿出哆啦a梦的创口贴。
“你受伤了?”崔珩晏蹙紧眉,却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一只伸在面前粉白的手所打断。
阿笙示意道:“手。”
然后在陈老师口中得到“乖戾不好管,白瞎了好脑子”评价的崔珩晏乖乖伸出手,掌心是因为过于用力而划破出三两道凄厉血痕。
他肤色本就是冷白,因着伤口新鲜,流出来的血都是艳而秾丽的。
阿笙撕开包装袋,把创口贴仔仔细细地贴上去,冰着声音道:“下回不许再这样,不然我就不带着你一起逃课了。”
“嗯。”崔珩晏轻笑了一声,向汹涌而出的人潮点了点下颌,“放学了。”
是的,放学了。
穿着蓝白色宽大校服的学生们,就好像是微蓝天空下雪白的鸽子,空荡的风灌满了他们的衣袖,顺着风跑就要滑翔进半金色的夕阳。
就连崔珩晏本人,也像是融进这片叽喳作响的热闹中。
撑起又肥又大校服的是清瘦如松的优越身材,半敞着的外套松松地搭在肩膀上,清晰的锁骨盛着明黄色的蜜糖水,眼睛载过秋色,眉毛微挑着望过来。
他反手勾过阿笙的手指,牵着她向校门口走,“去买菠萝罐头吧,阿笙。”
吃完菠萝罐头还可以来一份菠萝味的雪糕,崔珩晏亲手把菠萝打成果泥,合着牛乳与绵白糖一起熬进模具里,抹掉所有的酸涩冻进寒冷的冰箱里。
浇上去一点晶莹的草莓果酱,就又是一份甜美的饭后餐点。
“我本来以为,可以给你做一辈子的菠萝甜点的,”代替菠萝,崔珩晏自己冻在冰柜里,细细地拂落凝聚在阿笙眉间的窸窣冰粒,“但是现在可能不行了。”
放在冰箱旁边的菠萝是他前一天买的,本来打算给阿笙熬煮冬天的温暖罐头,可是现在怕是在鲜活的热气中已经要烂掉。
“不要哭,阿笙。”崔珩晏就算是死了,也看不得这个,“总还有其他的水果的。不爱吃水果,也有维生素。”
崔珩晏轻声地哄她。
可阿笙十几年如一日的固执:“我就只要吃菠萝。”
菠萝罐头也好,菠萝雪糕也好,盐水菠萝也好,不加处理的菠萝第一好。
新鲜的菠萝很好,烂掉的菠萝也不错,腐坏的菠萝没关系,死掉的菠萝是她现在的最爱。
上一刻阿笙的眼泪被崔珩晏温柔地抹去,这一刻晶莹的泪水又咕噜噜滚下来,像是菠萝在哭泣。
阿笙哭泣起来是没有声音的,“不要放弃掉菠萝,好不好?”
如果崔珩晏就是菠萝呢?
幼时的崔珩晏是摆放在商店里昂贵的陈设品,用精致的面庞和雕琢精细的衣裳吸引颜控的她去靠近。
长大的崔珩晏变成了昏暗与光明交割的产物,散发着甜蜜而诱人的芳香,嘴巴上不说,可一举一动都是在告诉阿笙,快过来吧,快点来爱他吧。
后来的崔珩晏腐烂掉了,他伪装成良善的样子遮盖住自己涩苦的内心,吸引她过来却又要推拒,无时无刻不是悬吊着,折磨阿笙的同时百倍千倍地惩罚于自身。
现在的崔珩晏死掉了。
变成尸体了。
不再是活人。
可是又哪里有永远新鲜的水果呢?
从树上被摘下来开始,从瓜藤中解出来伊始,从温热的羊水里抱出来按动的秒针起算。
所有的菠萝都会死掉的。
紧紧抱住崔珩晏冰凉的身体,阿笙一字一句道:“我永远都喜欢菠萝,就算菠萝会把我吃掉也没有关系。”
毕竟,没有菠萝的阿笙会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