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不守信诺。”
午日晴好的阳光铺下来,弯卷着瓣络的三色堇伸展开,街市上的行人们欢声笑语于难得出来放风的愉悦,唯有典则俊雅的公子璜黑了半边脸,正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趋布跟着隽秀公子的阿笙,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崔珩晏看似步子迈的大,可走半刻钟待到后面的女郎就要跟不上,又要装作对旁边的铺子感兴趣、驻足停顿下来,随手挑两件丢给旁边的小厮阿余。
眼看着阿笙追上来,他又轻哼一声接着甩开袖子往前走,手腕上的雪白绷带似乎都感知到主人的愤怒,跟着在簌簌风声里高傲地翘来翘去,就是不回头来看她。
不仅阿笙头疼得厉害,旁边捧着一堆东西的阿余更绝望,简直都要带哭腔了:“公子,公子你少挑些木樨糕吧,小的就快抱不住了。”
眼瞧着公子挑个陶响球,扔到摇摇欲坠的小厮怀里头又要接着黑脸往前行,阿笙气喘吁吁地扶住膝,细密的汗珠都要落下来。
她呼吸都是急促的:“公子要是再走,我真的追不动了。”
听到这话,崔珩晏急行迈出的步子才一僵,缓缓停住,犹犹豫豫回过头来,可眼神还是矜傲地瞥向树荫处,就是不看她。
勉强喘匀气,阿笙帮眼看着要摔倒的小厮阿余手里头分担了些东西,晃着那装满砂石的陶响球道:“这不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公子拿这个做什么?”
公子璜气咻咻把陶响球拿过来,愤怒道:“怎么,就许阿笙和别的郎君吃馄饨,我就不能玩陶响球了吗?”
还挺怪声怪气。
阿笙崩溃地用手背揩了下汗水,“没有吃馄饨,那都是巧合,而且许大公子喜欢的是别的女郎。”
这事儿还要从一大早说起。
难得阿笙有休沐日,崔珩晏打着“因为没遵守和阿笙的承诺受了伤”的名号,邀请对方出来挑话本子赔罪,阿笙这才难得起了个大早,连朝食都想留着到街市上用。
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小小贪嘴的念头,简直让阿笙是悔不当初。
街市上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选择这么多,撒着香菜沫的暖和馎饦,淋着芝麻油的软糯胡麻粥,酱油或是黄糖口味任选的苏绵豆腐花,哪怕是看似瓷重实则口感绵软的蒸饼都可以。
这么多琳琅满目的选择,阿笙为什么偏偏想起来吃馄饨了呢?
待得摘下纱制帷帽,小口小口地用掉伴着鸡丝汤底、滑溜又有嚼劲的馄饨后,摊主前来收钱的时候“嘿”一声打过招呼,阿笙就知道要大事不妙。
这戴着个头巾,因而显得格外干练的馄饨摊老板打趣道:“这不是许大公子的内眷嘛,这位雅秀的公子是你的兄长?”
崔珩晏面上不表,可原本挥动着给阿笙挟包点的筷箸已经放下,神色淡淡地看过来。
公子的声音刻意放低,那简直是清雅温柔至极:“还有这回事啊,阿妹怎么都未曾和我说过呢?”
“许大公子不是我的夫主。”阿笙后脖子一紧,咳一声道,“我才刚及笄呢。”
“这样啊,”馄饨摊老板粗枝大叶,对背地里头的暗潮汹涌当真是一无所知,还笑呵呵的,“怪不得上回小娘子你扭扭捏捏的,原是还待字闺中。那你们什么时候成婚啊?”
说着他左右打量几眼,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前些日子,鲍二少爷悄悄寄给了我这家铺子的地契,说是因着之前戏楼倒灶,感觉对不起我,还说他将来在别地新起楼阁后,还会留个地方给我这馄饨摊。”
馄饨摊老板还感叹:“真是流年不利,范邨那老匹夫死了不打紧,还连累鲍少爷。我那婆娘还为这少爷哭了好几场,感叹他真是重情重义。还说,若是有朝一日鲍少爷不幸被衙役给抓了,就拿果皮子去丢那些个衙役。”
馄饨摊老板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我还记着当初是端午节那天,小娘子你和那许大公子前来问过他呢。所以啊,如若到时候成婚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虽没什么大额的银两,给你们添上些彩礼还是不费事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崔珩晏用鲛帕细细擦过手指,抬眸极是淡雅一笑,“老板你还是留着铜钱,多买点果子回家给夫人吧。”
摇头晃脑的馄饨摊老板一顿,这才觉察出不对来。他瞧一眼不住拿茶水润喉的妍丽小娘子,再看一眼鲛帕都快被秀俊公子捏碎的皱巴巴样子,干笑着道:“客官们慢用、慢用,若是不够再说,今天给客官们免单。”
馄饨摊老板倒是溜之大吉了,唯留阿笙如坐针毡。
她扪心自问,为什么当初就为了怕麻烦,就不去和这老板掰扯清楚呢?
不仅损毁的是自己的闺誉,她没想到还有后续这桩事等着她。
当真就是后悔不迭,阿笙恨不得给当初懒得解释的自己,灌上两大壶凉茶来清醒清醒。
崔珩晏抬起箸,又给干咳着的阿笙续上一杯茶,声音还是清润的:“阿妹你慢慢用,不要着急。”
阿笙脸都要呛红了,最后这一杯茶简直是毫无滋味,在公子温柔的注视下怎么饮进喉咙当中的都不知道。
待到阿笙用完了这顿食不知味的早膳,离开馄饨铺子后,预料之中的,崔珩晏的怒气就开始发作了。
于是就发生开头的一幕。
崔珩晏接过阿笙手里头拎的东西,往醉玉楼的包厢走,嘴却不停歇:“阿笙你是怎么承诺的,不是说好的要等我吗?这许大公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咬牙切齿的语气都要焠着火:“往年的端午节,阿笙分明都是和我一起过的。而且还得是我百般磨求才愿意赏脸出来。为什么许大公子这么轻易就能将你约出来?”
看阿笙不回答,崔珩晏那是越发的怒气高涨,七月的骄阳都没有公子璜的心火燃烧得热:“阿笙,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许大公子比我还俊美吗?”
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他一双秀目都愤怒地瞠大,连语调都骤然拔高:“还是说阿笙之前讲的都是哄骗我的,你内心里头果然觉得我粗鄙丑陋了。觉得我现下不好看,所以就嫌弃我了,是也不是?”
可把公子委屈坏了。
这当真是气得狠了,黑着脸的崔珩晏把自己的小厮阿余都给关在雅阁外头,一双薄唇还在喋喋不休,吵得阿笙是三百只蚊虫在耳边叫,可实在是头昏脑涨。
她斜倚在木椅上,服输地做个叫停的手势,无奈道:“公子说什么呢?天底下谁能比得上我们公子秀美无双、千娇百媚?”
阿笙认真地点头道:“公子若是世间第二美,那就无人敢称第一。”
她还拿方才的陶响球拨弄着转动,用它清脆的响声来表示赞同:“咱们公子那可是四海八荒冠绝天下举世无双的绝色美人,谁若是有幸能见到公子,不得是伐毛洗髓后倒屣而迎?”
“真的?”崔珩晏这才将信将疑地抬着眼,转过头来,“阿笙可不许骗我。”
零落的光影中最为明亮的一片,筛在公子高挺的鼻梁上,肤白如玉的脸颊上点缀的,是极为清淡的桃花色。
这样的美色当前,让阿笙怎么受得住?
她一双眼睛亮而清澈:“不能更真。”
他好像终于有了几分迟来的羞赧,将手指缠上腕间的绷带,总算住了嘴、不再说什么。
雅阁里面本来是浅淡的茶香,可现在却席满着辛辣清远的杜蘅香气,空气中的尘埃都跟着慢下来,一点一点落在公子长而黑密的睫毛上。
静谧恬淡的氛围中,垂下眸子的崔珩晏冷不防开口:“那阿笙为什么要和许大公子出去?”
他声音凉凉的:“不是答应过要等我回来的吗?”
怎么又绕回来了。
阿笙润喉的动作顿住,她不知道今天还要叹几口气:“这都是阴差阳错,而且我当时不知晓他会跟随来。”
顿了顿,她低声补充道:“而且许大公子现已经有了心慕的女郎,更是不会与我有什么牵扯的。”
这女郎自然是还在范府的留春,然而因着这两人的身份,阿笙却不能细讲出来。
“更何况许公子已经官拜佐史,”她抚摸着陶响球上面的花纹,轻轻笑着,“再说什么平妻之类的,就要闹笑话了。许公子的长辈,也不会允许我这样一个婢子去污蔑他的官声的,所以自是什么都不会有。”
自从范邨和范老太太死后,偌大一个范府就只剩下了个范小郎君。
却不知道是否因为伤心过度,这范小郎最近也是缠绵病榻,眼见着就要一命呜呼了。
幸而之前范邨的侍妾无双,也正是留春,竟然被诊出怀有身孕,算一算时间,恰好就是范邨离世的那个月。
这遗腹子的存在也算是让范家后继有人,家产也有人传继,留春更是凭借着腹中的孩子,母凭子贵,现在隐隐有未来当家主母的势头了。
原本族中的长老还很有异议,然而新官上任的许志博不知道登门拜访后说了些什么,原本的长老也默许了,所以现在留春可是势头正高。
就算是瞧不起她的郡中贵妇,也少不得为着夫主上前结交一二。
现在范府中人对着许志博是交口称赞,没有想到商户之子对范邨居然如此深情厚谊,在对方逝去后,还在范家风雨飘摇的时候愿意伸出了宝贵的援助之手,帮他们范府挺过最为困苦的时候不说,居然还不求回报。
当真是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因着这回事,许志博的官声也是跟着水涨船高,更兼他出身商户、家财万贯,还是个未婚身份,现下许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给踏破了。
不过,都被许志博以“先立业、后成家”的借口给婉拒了。
旁人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当初在屏风后的衣橱里,心惊胆战地听完整个过程的阿笙,可是明白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自从上次那桩事后,许志博也再未登崔家门拜访过,崔姑母初时还不知缘由,后来打听到许志博已经为官后,自认明白了什么,冷笑两声再不劝阿笙。
虽是知道许志博另有缘由,可是阿笙也不能明说,于她来讲这件婚事搁置放下自是最好,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都不说,只安心伺候崔姑母起居休息不提。
可是崔珩晏不知道,听了阿笙的解释,反而认真了起来。
他极为严肃地坐直身子,手指都认真交叠起来,一字一顿:”阿笙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没有人会不喜欢阿笙的。“
他闷闷地道:“就算是许公子也不会瞧不起你,所以阿笙再不许这样说自己。”
公子的心九曲十八弯,这可真是拧歪至极,任是谁家心思细腻的女郎怕是都远远比不上。
行嘛,公子不仅是第一美人,还是世上第一拧巴,这都快要团成卷麻花了。
阿笙不由得失笑,心里微暖,道一声好,怕是这世上只有儿时的伙伴会这样看待自己了。
不过到底现实是怎么样子,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总算哄好了崔珩晏,于是她清甜笑开道:“现下公子已经回来,等我嫁给谁家小郎,你会来替我送嫁吗?”
联想到众人艳羡的威风场面,阿笙美滋滋地畅想:“到时候估计全涿郡的人,都会羡慕我有这样俊美的公子送嫁的。”
在她看来,公子生气是因为自己有了可能嫁人的人选,却不告诉他。
就好像阿笙自己,如果有一日得知公子要娶新妇,却连说都不说一声的话,她也是会闷闷不乐的。
毕竟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如果连对方有朝一日成婚都不知晓,那确实是值得失落难过的事情。
之前是因为崔珩晏在外边,阿笙没有办法说,再加上已经许诺过崔珩晏会等他回来,所以当时真是百爪挠心、急得不行。
但是现在公子回来了,自然就不一样。
她还可以让公子帮自己甄别一下未来夫主的品貌性格,实在是再好不过。
阿笙没发觉屋内的气氛忽然变得不对,满是山雨欲来,还来回转那个小小的陶响球,“好不好,公子?”
她久听不到回复,蒙蒙然地抬起头,疑惑喊一声:“公子?”
却发现崔珩晏胸口不住一起一伏,手指紧紧捏在一起,似乎要攥出来血了。
公子的眼尾都是气成了微红色,偏偏语气依旧是低柔温雅的样子,“阿笙年岁还小呢,我不和你计较。”
他伸手接过阿笙还在抚弄着的陶响鼓,眼睛承载着万千的波光水色,似含着濛濛的侬情压下来,“不过阿笙再也不要说这种话了,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箜篌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