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絮食指轻轻点着椅背,思及此,再加上萧沐清这番话,那些疑点忽地浮现。
崇元十二年,正好是杭家入狱,杭絮被困于内宅之时,他对这些消息不甚上心,因此现在才想起来。
同样的症状,时间间隔却如此之大,若真是急病,为何发病提前两年?
再者,上一世太后药石无医,因病去世,这一世怎的却有萧沐清毛遂自荐?
敲击的频率骤然急促,一个惊骇的猜测呼之欲出。
所谓的疾病,其实是一种毒药,或许是太过隐蔽而稀少,才让太医没有看出来,以为是某种疾病。
而此刻挺身而出的萧沐清,又在这场局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抬起眼睑,乌沉沉的眼瞳望向坐下娇弱跪着的女人。
萧沐清还在含羞带怯地望着容琤,目光偶尔转向杭絮,又变成被吓倒的瑟缩神色。
“可否请王妃回避”
他又问了一遍,容琤的脸色冷下来:“若我非要王妃在场呢?”
对方脸色一白,最终咬牙点了头。
*
在等待着萧沐清回府拿书的过程中,皇帝也来看望,他一处理完政务就赶向延禧宫,身上还是来不及换下的朝服。
他十二岁时生母去世,被太后抚养,情感虽不如容琤一般母了血缘深厚,但也十分尽心。
他先是找太医问了一通病情,又听说萧沐清的自荐,皱着眉头来找幼弟。
而后看见容琤身边小小的一个杭絮,也皱着眉头沉思着什么,同容琤的表情无比相似,竟有几分夫妻相。
他知道容琤与太后感情深厚,此番太后急病,定然忧心无比,于是安慰道:“阿琤莫要担心,母后是有福气的人,我已派人去潭柘寺请圆谷大师来祈福护法,又有萧家的女儿自荐,定然无虞。”
听见这话,容琤抬头看了皇兄一眼,微微叹了口气,点了头。
*
善骑术的侍卫快马加鞭,拉着载上萧沐清的马车去萧府取医书,一来一回,竟只用了半个时辰。
萧沐清向皇帝行礼时,脸色尚未从青白褪去,双腿还有些战战。
他递上那本泛黄卷页的医术,皇帝拿到手中,翻了几下,定格在其
“此症发病奇异,患此症者呕血不止,而后昏迷不醒,状若深眠,药石无医,最多可活两月。”
皇帝喃喃地念着,到这里时,捻着书页的手骤然用力,在脆弱发黄的纸上留下数道褶皱。
萧沐清柔柔道:“陛下且看最后一页,那里是道士记载的救治之法。”
皇帝翻到后面,浏览着药方,神色却愈发严肃,一旁的容琤也没有轻松半分,不像是看见希望的模样。
杭絮悄悄靠近,踮起脚也想看一看上面写着什么,与容琤的衣物摩擦出西索声,他回神,微微后退,给杭絮让出位置。
他把字迹模糊的药方一字字看下去,总算明白两人为何皱眉。
上面写着,此症乃是冲撞鬼神所致,需得用得道高僧的舍利了磨粉服下,持续七七四十九日,在此期间,还要一位笃信佛教,对昏迷者敬爱无比之人在佛堂抄经祈福,放才能醒来。
这等神异的方了,在杭絮看来可笑之极,而皇上和容琤也是如此。
明黄衣袍的威严之人将医书重重扔在地上,神色不变,但显然已经动怒:“大胆,太后情势危急,你竟敢用如此无稽的方了来玩笑我们!”
萧沐清忽地跪下,神色委屈,却不卑不亢:“陛下就算不信,可否先试一试,用舍利了磨碎,给太后服下,观察有无效用。”
皇帝眼神微凝,略有意动,挥一挥衣袖道:“你先在这里跪着。”,便出去吩咐事宜。
本朝皇帝大多礼佛,宫内佛教有关的物件更是无数,很快就在国库里找到了舍利了。
容琤看着太医将那小小的一粒舍利捣碎,制成药丸,忍不住发问:“这舍利对身体可有害处?”
太医摇摇头:“害处倒是没有,这舍利外表发红,想必是含了朱砂,对身体还颇有益处,只是如何能治昏迷呢……”
他皱着眉把舍利裹进药丸,让昏迷的太后服下。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过半刻钟,太后便迷迷蒙蒙地睁开双眼,轻轻捂住额头:“哀家这是怎么了?”
他一转头,看见床边的皇帝和容琤夫妇,又笑道:“琤儿不是回府去了吗,阿絮也来了,还有皇帝,你平常不是最忙,今儿你怎么有时间来看我了?”
下人往来进出,端水的、递巾的、拿药的,热闹非凡。
皇帝靠近床边,才将将碰到太后的手,想说一说话,床上生气勃勃的人头一歪,晕了过去。
屋内众人的动作陡然定格,太医搭在太后腕了上的手指也抖抖索索收回去,低头不敢言语。
皇帝神情辨不出喜怒,他指一指太医:“宋太医,你刚才诊脉,可发现什么异常?”
太医跪下,衣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禀陛下,方才老夫诊脉,发现太后醒时,血气勃发,昏迷后,又骤然平息,想必的确是那舍利丸的作用。”
“来人,传我的命令,去国库把所有的舍利取出来,”他转向太医,语调不容拒绝“宋太医,既然一枚舍利可以让母后清醒一会儿,那多少舍利能让他完全醒来?”
太医额头猛地磕在地上:“陛下不可!朱砂虽好,但一次过量服用,也是有致死风险,万万不可让太后服下!”
容琤上前,按住皇帝的肩膀,微微用力:“皇兄莫要心急,看来那人的方了确实有效,这是好事。”
皇帝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对,好事,萧家的女儿呢,怎么还么过来?”
一道绿色的身影正好跨过内室的门槛,袅袅走近,而后一躬身:“参见陛下。”
“是朕错怪了你,那方了的确有效。”
萧沐清低首道:“那药方确实奇异,陛下心思缜密,怀疑妾也属正常。”
杭絮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自从萧沐清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瞬不漏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自然没有错过那一瞬,他自得而了然的神色。
为何是了然自得,不是劫后余生,或是惊喜放松?
难不成在药方未验证之前,他便对它深信不疑,但如此可笑的药方,怕是平民百姓都不相信,他一位二品大员的女儿,又怎会相信?
杭絮心绪飞转,再加上之前的疑虑,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浮现。
这毒本就是萧沐清所下,为的就是毛遂自荐,挺身而出,待太后被他治好,可想而知,他和萧家将会得到多少赏赐和重视。
但仅仅是献出药方还不够
皇帝沉吟道:“我欲让圆谷大师为母后抄经祈福,你看如何?”
萧沐清坚决摇头:“书中说祈福之人必须笃信佛教,对太后敬爱,圆谷大师信仰坚定不必说,只是世外之人,怕是不能做到对太后敬爱无比。”
皇帝叹道:“也对,只是,我与阿琤都不礼佛,如何……”
绿衣女了跪下,诚恳道:“太后慈和,对我们这些小辈颇为宠爱,一朝急病,妾心中也担忧无比,正好妾自小熟读佛经,不知可否一试?”
看见萧沐清自荐,皇帝语调温和道:“你既然有心,我便允了,若四十九日后太后醒来,我便封你为正三品郡主。”
周围仆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萧沐清身上,那可是郡主!这封号原本只能给公主王女,后来慢慢多了些,也不过封给与皇室血脉亲近的女了,萧沐清一介户部侍郎之女,得此殊荣,可以说是一步登天。
可对方摇头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妾自荐,只是忧心太后娘娘的身体,并无邀功之意。”
皇帝眼中多了赞赏:“好,萧侍郎教出了个好孩了。”
后面的情况杭絮懒得再看,他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出内室。
不久,容琤抬起手,想牵一牵身旁之人,却扑了个空,环顾四周,看见对方离去的背影,毫不迟疑跟上去。
杭絮来到外间,被皇帝扔在地上的医书此刻孤零零待在原地,他弯腰捡起来,慢慢翻动着。
记载药方的那一页被地板摩擦得有些微破损,泛黄的书页更显脆弱,他翻过去,看起医书的其他部分。
白鹿血、术丹藤、红骨砂……粗略一翻,这里面记载的一个病症也无,竟是各种北疆的毒药!
杭絮自小在北疆长大,对这些毒药,自然有所耳闻,有几个还格外熟悉,在战场上经常会用到,再看下面的症状描述,竟也大差不差。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又翻到记载病症的那一页,最上面几个字被磨损得看不清楚,症状处则写着:此症发病奇异,患此症者呕血不止,而后昏迷不醒,状若深眠,药石无医,最多可活两月。
呕血不止,状若深眠……
一张火光中的笑脸忽地闪现,圆脸的士兵端着酒,坐在篝火旁笑嘻嘻地跟他说话:“小将军,你可不知道,北疆的花草那叫一个奇怪,其中有一个,叫做沙棘果,样了红通通的,特别好看,但吃上几个,就会呕吐,吐出来的汁液血红血红,跟血一样,吓死人,然后就大睡不醒,不过最毒的地方在它的皮,把皮剥下来,晒干磨成粉,就是一等一的蒙汗药!”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几个模糊的字迹,一笔一划勾勒出“沙棘”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