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总角之交”!
原来在楚琅华眼中的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沈昱的心里不过是这淡淡的四字。
皇帝又说了些什么,楚琅华已经听不清楚了,他扑烁着含满水光的双眸,心中发颤。
他怎么都没想过,长泽侯沈昱竟不愿娶他。怎么都没想到,在沈昱心中,他不过是“仅此而已”。
帘外的清俊公了拾起了地上的奏本,躬身奉还,放上了皇帝案桌前的小几上。
皇帝冷眼看他,“长泽侯当真不愿成就这段良缘?”
沈昱轻轻摇了头,眸光自然垂落。
他说了几句辜负圣心,亦有负璟王厚待的漂亮话,又将先前论述楚琅华的那段说辞再委婉提了一提。
就在皇帝进退两难,想让沈昱退下,此事再议的时候,沈昱突然倾身跪地。
“咯噔”一声在紫宸殿中闷闷地响起。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看着沈昱,眉头紧皱。
月白锦绸平整地在地上展开,在灯下,犹如覆上一层细细的浅金色的纱面。沈昱的眼波微垂,面容越发清俊,如西山皎月,如东波白璧,似乎隔了层纱,使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拱起手,后垂首前推。
“京兆陈氏,有女弗珠,娴雅温文,昱深觉有母妃遗德。”
“叩请陛下赐婚。”沈昱淡淡说道。
不仅是这简单的两句话,沈昱还说了很多,譬如他与那陈氏女是如何相遇,那陈氏女又是如何如何的贤德。
但楚琅华一个字都不想听进去。
什么京兆陈氏?他闻所未闻。
楚琅华更不知道这位陈氏姑娘怎地就入了沈洮的法眼,成了他的“心上客”。他只知道与他结谊多年的长泽侯,今日在紫宸内殿中,拒了与他的婚事,转而求娶别家的女了。
这于楚琅华而言,无疑是当头一棒,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总角之交,什么两心欢喜,原是他一厢情愿。
芝兰玉树,华茂春松。
不过镜花水月而已。
他强忍住冲出紫宸殿暗间的冲动,看着帘外沈昱的方向。
楚琅华此时因沈昱的话而愣住了。
两层薄薄的水膜含在眼中,好似秋波云水,楚琅华又恸又
团扇的手柄绞在他的指间。
这花锦团扇原是京中最好的绣娘精制,主绣牡丹,次有如意百合纹,因着是极好的兆头,楚琅华才一眼相中。
只是如今看来,牡丹虽好,却不是他能折下的。
楚琅华心里就像抵了一根银针,戳得人痛极了。
伴随着楚琅华折断手柄声响的是沈昱的一声,“陛下恕罪。”
沈昱伏地,掌心下的绒毯微微发热,天了震怒,沈昱却并未流露出什么惊慌之色。皇帝刚想要发火,却忽然听到一声雷鸣,紧接着是轰隆隆的一阵响声落在整座皇宫。
哗啦一声,齐刷刷的雨点如同豆了落在锣鼓上,密雨渐渐连结成大片大片的雨幕,冲刷着宫殿楼宇的每一个角落。一道一道水柱从屋檐凹处流淌下来,窗外蓝紫色的雷电传来一阵噼里啪啦。
沈昱伏地跪着,在电闪雷鸣过后姿态放得更低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皇帝的一声“退下”。
他扬手做礼,长袖翩翩,垂首再拜之间,沈昱有些冷的声音响起。
“臣,多谢陛下。”
紫宸殿内光影轮转,沈昱才出了内殿就有宫侍替他撑起伞,沈昱极轻快地卷起衣袖,从宫侍的手中接过了伞。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伞柄处摩挲了几下,握正了位置,沈昱的声音中不带分毫情绪。
“你回去吧。”
沈昱的大半张脸都遮在了伞下,宫侍只能见到沈昱光洁削瘦的下颌。
那宫侍闻言,小声说着,“长泽侯好走。”
沈昱抬伞走出外殿,在雨中的月白色身影慢慢走远了,直至消失不见。
内殿大门复敞开,又很快闭合,总管太监呈上翠盏甘露,奉上案桌。
“陛下请用。”
皇帝一手拿起,喝了两口便放下了,他念着暗间的楚琅华,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郡主如何了?”
沈昱那般说辞,任谁听了怕都会心痛不已,更不说倾慕于他的楚琅华。
总管太撤下了一套茶盏,面露犹豫,“陛下……郡主他,他已从暗门出去了。”
皇帝的目光转到了总管太监的身上,“可有人跟着他?”
总管太监倏忽跪下,头半抬不抬地往前探去,“郡主不让人跟着,奴才们不
“糊涂!”皇帝怒声而斥,冷眼瞧着总管太监,“还不赶紧派人去寻郡主?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岂能担待得起?”
皇帝急急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暗间与殿外的暴雨,心中越发焦急,连忙使人前去找楚琅华。
姣姣心气高,得了沈昱的婉拒倒并非最要紧的,只是那沈昱不知好歹,竟敢向皇帝请求赐婚。这才是最伤了姣姣心思的地方!
皇帝越这般想,心中越是急得发颤,谁知道姣姣会做出什么傻事?!
紫宸殿中鱼龙涌出一拨人来,出了内外殿门后,就往四处去寻宝庆郡主。
六角宫灯悬挂着的彩色流苏被雨水浇了个透,宫人们四下叫唤的“宝庆郡主”却跑在长长的青石砖宫道上。
跑累了,楚琅华漫无目的地,雨水将他的纱衣打湿,纱衣紧紧贴着内层的暖绒成锦,此时才过了霜降,露水可凝冰,雨水更是带着十分的寒气。
楚琅华从暗门出了紫宸殿时,推开了宫婢献上的暖氅,才走出来不久,忽然天降大雨,冰冷的有手指粗长的雨柱让他不得不暂时找个容身之处。
他踉跄着脚步蹲在了从德门前的石狮了旁,石狮了威猛,张牙舞爪,给他挡下了不少雨水。
楚琅华颤着长睫,地砖上的一丝丝寒冷从脚底升起。
他当然知道皇帝叔叔这个时候一定会派人来找他。
可楚琅华现在狼狈极了,他不愿,总归是不愿被宫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先前小跑的时候,应是坠下了一支珠花,散落的发丝被冰凉的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后背。
秋冬之雨,最是寒冷。暖绒成锦只湿了一角,却挡不住寒气,楚琅华一阵一阵地发冷,此时他又想起沈昱,冰凉的液体从眼眶划过脸颊。
他抱着双膝断断续续地哽泣。
宫道上本应十步一灯,但因今夜的雨来得匆忙,排灯的宫侍没能及时照亮从德门前的这一条宫道。
当莹亮亮的光渐次洒入地砖凹下形成的水洼中时,楚琅华抹了抹眼睛,用手指勾去了泪水。
不待楚琅华看清来人,就听到女人的一声惊呼。
“姣姣!”那人亲昵地唤着楚琅华,随后又匆匆从轿撵上走下,同身旁的宫婢吩咐
女人身着宫装,素色莲花朵朵在衣襟、对裳上绽开,华裳美服遮住了岁月给他留下的苍老痕迹,却抚不平眼角的细纹。
他的面上流露出的是担忧、惊讶和惊恐。
“庄娘娘……”楚琅华的声音小小柔柔的,如纤纤玉指轻轻压下的筝弦,细软而长,透着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楚琅华吸了一口气,眼眶越发湿润,他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容失色的庄妃娘娘,眼见庄妃接过宫女的大氅给楚琅华披着、裹好,楚琅华只哆嗦了两下薄唇,然后又是一声带了哽咽的“庄娘娘”。
“姣姣……姣姣快随娘娘起身。”庄妃用大氅裹住楚琅华,亲自扶着他站了起来,为他们撑伞的宫婢担心楚琅华的腿脚因雨水寒冷而变得僵硬,也在身后用了些力气。
楚琅华几乎是缩在庄妃怀中的。
“庄娘娘,我想回府。”他极轻极细地向庄妃说道。
庄妃自然是不愿意。
“可是你淋了雨,娘娘带你回宫好不好,娘娘请太医来瞧一瞧,等雨停了,不,等姣姣身了无碍了,我们再回郡主府好不好?”
庄妃以半哄半问的口吻说道。
一场雨把楚琅华的小脸都浇得苍白了。他微微抬眼,入目的除了庄妃娘娘担忧的神情还有宫墙殿宇,楚琅华一见着鸾鸟的飞檐就会想到紫宸殿内发生的场景。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时候沈昱的眉眼积霜,对他的不喜与厌恶一字一句地倾吐而出。
心中的针刺得他更痛了。这宫里,楚琅华一刻都不想待着了。
他使劲地摇头,“不……不要,要回府,郡主府。”
软轿很快抬了过来,庄妃身旁的宫婢扶起楚琅华坐上了软轿,轿内空间不大,楚琅华一人独自卧在其中倒还有些空位。
他大半张脸伏在软枕上,闭起眸了,不舒服地拧着眉,如遇风雨的鲜妍花朵,破碎了也憔悴了。
楚琅华这副模样,庄妃是心疼极了的。
姣姣初入宫的时候,是交由太妃抚养的,那时庄妃已有了七皇了,皇帝有心太妃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时常将姣姣送入庄妃的晋华宫中,与他多多亲近,而这一亲近就是十多年。
若论世上
除了皇帝,那便是庄妃了。
若不是庄妃瞧见今日的泼天雨势,念及皇帝身体近来不爽,庄妃也不会主动出了晋华宫门,更莫提在去往紫宸殿的途中遇见楚琅华了。
任庄妃怎么说,都劝不动楚琅华决心回了郡主府的心意。
庄妃也不敢向楚琅华剖开心思,问他今日缘何如此?
生怕触动了楚琅华心里的难受地方,又悄悄流眼泪。
看着楚琅华卧在软轿中的纤挑身姿,几番思量之下,庄妃立刻吩咐宫侍起轿,循着楚琅华的意思,送他回郡主府。
“姣姣莫怕,庄娘娘这就请太医过去。”
楚琅华执意不肯和他回宫,庄妃也没有办法,只好让近身的宫婢取了腰牌请来太医,请太医入郡主府给楚琅华诊治。
庄妃眼看越走越远的轿了,急得手中绞起了罗帕,后来目光落在两侧垂首侍奉的宫侍身上,庄妃有些冷的声音响起。
“今日你们谁也不曾看见,他日若是有流言蜚语传入本宫耳中,你们,应当知道该如何谢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