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寂静异常,只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哗啦啦的雨声。张太医的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张太医心中转了几转,对着朱瞻基矮下身拱了拱手,缓缓说道“这女子看似是头部受了外伤,实则是内心受了重创,老臣见她一直这样昏昏沉沉的,一则是头部受了撞击的缘故,二则是她自己已失了生的意趣,不愿醒来。”
“什么?!”朱瞻基紧锁着眉头,转头看了看廿廿。心中道“她那痛苦的表情,竟是不想再活下去了吗?”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隐痛。
他又转头对张太医道“朕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活,朕要她活着!”一字一句,充满了王者的威严。“你们去想办法,若她不能醒转,你们几个废物也都准备下自己的后事吧。”他最后这话语气并不严厉,隐隐的杀气中却透着一丝无奈与凄然。
落雨的声音吞没一切。夜风,送来丝丝湿冷的味道,在这个夏夜,竟然让人觉得有些发凉。
张太医忽地有些可怜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显然,病榻上的女人是他心之所系,如今却命悬一线。君临天下,坐拥四海,却也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死亡面前,也如普通百姓般无助与无奈。
张太医不敢怠慢,拿出匣子来给廿廿针灸。数十盏明晃晃的烛火将这乾清宫照得如同白昼,长长的银针在廿廿白皙的皮肤上落下细细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颤抖。
朱瞻基在一旁看着,张太医落下的每一针都仿佛扎在他自己心上。自从在边境的乱军中见到廿廿的第一眼,这个美丽又善良的女子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也只是战乱中的匆匆一瞥,终是彼此的过客而已。后来在汉王府武林大会上又见廿廿,朱瞻基对这个有着阳光般明媚笑容的小姑娘更是心生好感。
再后来,在南京,与廿廿一起夜色中泛舟,听着廿廿对尹天旷那份旷世痴情,他更是被眼前这位姑娘的至情至真打动了。这个纤尘不染的女孩子,当真便如溪水般清澈,如春花般甜美。
但彼时朝局不稳,汉王朱高煦野心勃勃、虎视眈眈,他也知廿廿是朱瞻圻的心上人,为免节外生枝,便隐藏了心中这份涌动的情愫。
后来登基之后政务繁多,他虽然会时时想起廿廿,却并未想过要设法去找到她,将她留在身边。在朱瞻基想来,将那纯洁的美好深深埋在心底,偶尔拿出来品味一番,也是一种很温暖的幸福。
如今,这幸福竟忽地降临到自己面前,唾手可得。若是没想过要得到,便不会有得不到的苦楚。如今既有了想得到的,面对着可能会失去的结果,朱瞻基如何不心痛。更何况那一旦被燃气,便是如此的强烈。
一阵夜风吹进来,廿廿轻轻咳了一声,朱瞻基立刻抓住张太医的手,一脸关切“你是不是把她弄疼了?”
张太医头也不抬,淡然说道“知道疼便是好事。”说着,已然用针完毕,抬起身子来对朱瞻基道“明日晚间,老臣再来施针,连续七日,便能见分晓。”
朱瞻基盯着他看了一眼,张太医感觉到那眼神中的冷峻,慌忙补充了一句“老臣定当尽心竭力。”顿了顿,又道,“这七日内,每日需以参汤续命,这姑娘体弱,这几日一直昏迷不醒,不吃不喝更是危险。”
朱瞻基听了,抬头对那些太监宫女道“还不快去,每日里捡最好的人参炖了给姑娘喝。”顿了顿,又转过头,满眼温柔又心疼地看着廿廿道“她如今虽不能吞咽,喂她十口,能喝进一口也是好的。”这话却是自言自语。
众人不敢违旨,忙不迭地去了。张太医也赶忙瞅了个时机退下了,出得乾清宫,这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此时,雨声已然渐小。东方天际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明。
其他两个当值的御医则依旧在暖阁候着,以防病情有什么变化。
这时,朱瞻基的贴身太监小德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朱瞻基身前说道“皇上,累了一天,也该歇一歇了。再过一个时辰便该早朝了。”
朱瞻基只轻轻“嗯”了一声,眼光依旧不肯在廿廿身上挪开分毫。
“要不……”小德子小心翼翼试探着说,“要不先将廿廿姑娘挪到西厢房?皇上也好歇息歇息……”
“不用。”朱瞻基想都不想地打断道,“就让她在这儿。”顿了顿又道“你去搬张罗汉床来,朕就守在她旁边对付一晚就好。”他说这几句话时,眼光依旧没有离开廿廿,眼神中浸满温柔和怜爱。
小德子不敢违拗,吩咐小太监抬了一张鸡翅木三弯腿三屏风罗汉床来,又在上面铺好被褥。走到朱瞻基身边道“皇上,这里有小的们和太医守着,廿廿姑娘不会有什么差池。您先歇了吧。”
“嗯。”朱瞻基轻轻“嗯”了一声,握着廿廿的手却依旧不肯松开,眼光也不肯在她身上挪开半毫。
“若是被太后知道了皇上为了一个姑娘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怕是会迁怒廿廿姑娘……”小德子见如何都劝不住,只得搬出太后“这尊大佛”。这一招果真管用,特别是他说的是“迁怒廿廿”而不是“怪罪皇上”,正是戳到了朱瞻基的软肋。
“好。”朱瞻基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走到罗汉床旁边,这罗汉床离廿廿睡着的龙床其实也只有一丈来远的距离,朱瞻基却连这点距离都不愿离开。他在罗汉床上坐下,慢慢侧身躺了下来,一双眼睛却依旧不转瞬地盯着廿廿。
小德子吩咐宫人将烛火熄了,朱瞻基这才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一夜却是耳中风雨,梦里凌乱。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朱瞻基便起身了。他还来不及穿衣,肩上披了龙袍,便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廿廿身边。此时太监们见皇上起身了,已然掌了灯。微黄的烛光下,只见廿廿呼吸匀称,睡得倒是安稳多了。
“看来这个张末谦倒还真是有两下子。”朱瞻基心道,忍不住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了抚廿廿乌黑的秀发,凝视着她虽然苍白但依旧艳丽无俦的脸,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低声对身旁的小德子道“今日,你去找个稳婆过来。”
小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看了朱瞻基一眼,待见朱瞻基含情脉脉地看着廿廿,便瞬间领悟了,忙点头应道“是。”
“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朱瞻基坐在床边,轻轻握着廿廿的手,又嘱咐了一句,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忐忑。“你若已然不是处子之身,那朕便该当拿你如何?”
这日早朝,朱瞻基坐在龙椅上颇有些心不在焉,只想早些回去看看廿廿的情况。
众大臣却并没有在意皇帝的神色,只见杨荣上前一步奏道“启禀皇上,乐安城内叛军余党已然全部投降,只有余孽朱瞻圻下落不明,可能逃往了漠北,是否要派军去追击?请皇上定夺。”
朱瞻基却只愣愣地盯着殿外湿漉漉的地面,对杨荣的话似乎充耳不闻。忽地说道“昨日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太阳若出来,定然是湿热难耐。”转头对一旁的小德子说道“要些冰送到乾清宫去。”小德子刚要去办,他忽地又嘱咐了一句“先问过太医,冰块的冷气会不会伤了她。”
朝堂下的众大臣直看得瞠目结舌,特别是杨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皇上决断,颇有些尴尬。
“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退朝吧。”朱瞻基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杨荣惊疑不定地盯着朱瞻基,又道“刚才老臣说道……”
“就随他去吧!”他还未说完,朱瞻基忽地打断道“朱瞻圻如今孤身一人,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而且汉王落败,朱瞻圻对蒙古那边也不再有什么利用价值。若我们派兵去寻,反而会给蒙古国挑起战端的借口。”
杨荣听了,微微颔首。一旁的小德子听了,倒是深深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皇上还是将心思放了一些在国事上,不然……”
小德子这边心中正嘀咕着,忽地只听杨士奇奏道“启奏皇上,赵王主动将兵权交了出来。”
朱瞻基听了,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未显出丝毫的喜悦之色,随后道“今日便这样吧,退朝。”说着,站起身来,竟是径自就走了。留了一群花白胡子的大臣面面相觑。
乘着御撵走在前往乾清宫的青石板路上,朱瞻基的的心却越发地不安起来。但他的神色却依旧淡定如常,保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严。
此时太阳已然自东方的云层中喷涌而出,将万道金紫色的霞光投向人间。朱瞻基抬眼看了看那如火的朝阳,忽地觉得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日出,嘴角不由微微向上勾起,划出一个灿然的笑意,因为他心中想道以后的每一天,都能有她陪我一起看日出了。
他心中想着,御撵已然到了乾清宫,宫女太监们前来迎接,稳婆也早已在一旁候着了。那稳婆穿着粗布衣服,脸上满是沧桑之色,显然不是在宫内日常伺候的。朱瞻基心中暗暗赞赏小德子办事妥帖。随后对宫女太监道“你们都下去吧。”那些伺候的宫人向朱瞻基行了礼,都依言退下,只留下朱瞻基、小德子、稳婆三个人,以及依旧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廿廿。
朱瞻基向小德子点了点头,便独自去了西暖阁。小德子跟稳婆交代了两句,便也来到了西暖阁。只见朱瞻基坐在一把云龙纹梨花木梳背椅上,左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端着一只青花瓷的茶碗,放到嘴边,却不喝,又放了回去。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双手背后,不停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一双皂靴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似焦躁的鼓点。
小德子不敢打扰皇上,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关注着朱瞻基的一举一动。只见朱瞻基眉头紧锁,双拳紧握,一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对于他来说,这短短的片刻,却如黎明前的黑夜般无尽地漫长。
小德子也紧紧地捏着一把汗。他知道这稳婆查验的结果对于朱瞻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猜不透,皇上对这个女子如此上心,若这女子并非完璧之身,皇上会如何处置呢?他会舍得将这女子送出宫去,不再见面吗?
而此时朱瞻基心中却不敢去想那结果。他所挚爱的女人,在他心目中至纯至真完美无瑕的女人,怎能不是完璧之身?这就仿佛将他心中最美好、最珍视的东西揪出来狠狠摔在地上一样。这样的结果他不敢去想。
但廿廿与尹天旷情深意笃,两人自塞外便一直朝夕相处,后来又被朱瞻圻拘禁在乐安城,那朱瞻圻似他的父亲一般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对廿廿又用情至深……
朱瞻基不敢去想,只希冀有奇迹发生。
还好,再漫长的等待,也总归是有结果的。那稳婆终于走了出来,来到西暖阁。朱瞻基双目灼灼地盯着她,却不开口问话。倒是小德子低声问了一句“如何?”
那稳婆向朱瞻基行了个礼道“这姑娘依旧是处子无疑。”
听了这话,小德子深深吁了一口气。朱瞻基不动声色地道“好,你下去吧。”声音却隐隐有些颤抖。
那稳婆又福了一福,转身出去。小德子送了她去。
朱瞻基见两人走出屋去,重重地瘫坐在那只梳背椅上,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向沉稳成熟的脸上突然间绽放出熠熠的光彩,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然而这独自欢愉的时刻并没有多久,忽地小德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又惊又惧地低声道“皇上,太后来了。”
朱瞻基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回去,刚刚站起身,便听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道“听说皇上的龙床上睡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哀家专程过来看看,这女人到底是谁。”那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居高临下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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