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灵回头一看,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拄着拐杖站在她身后了。“娘,您怎么来了?”柳千灵本打算让费徒空退出比试,而后立即动身回苍云岭,所以早晨出门时就没领着老太太,不想她竟自己找来了。
“你们两个来看热闹,我独自一人挺无聊的。”老太太一边看着台上的费徒空一边摇头,“这样铸胚可不行啊!”
“怎么了?我觉得他铸得挺好的啊!”柳千灵不解。此时铸技部已经进入了第三项——品质比试,大部分铸造者都处于铸胚阶段的关键时期。
“表面功夫看似不错,其实细节多有不足。这一项比试的不是品质吗?像他这样一会儿换一个锻锤,不仅麻烦,还会因为锤身重量差别而影响落锤的力度。真不知他这铸胚之法是哪个蹩脚师父传授的!”老太太把金何真传下的手艺贬得一文不值。
回忆起之前老太太对各铸造者锻锤的评价,竺远来道:“大娘,看来您对铸造之道十分了解啊!”
“哼哼。”老太太笑得古怪。
台上法阵之中的费徒空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锻打了一阵之后,舒了一口气,凌波门提供的材料品质相当优秀,也很纯净,不需要漫长的除杂过程。照这样下去,再锻打几个时辰,就可以拿去淬火了。
“不行,不行!这样可是毁了那刀胚!”台下,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竟往铸台上走去。
凌波门弟子当然不会允许老太太乱来,在阶梯旁就拦住了她。
“给我让开!”老太太横起拐杖在那弟子的膝上轻轻点了一下,他就疼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娘!”柳千灵连忙去拉老太太。
负责铸技比试的凌波门长老也走了过来,喝问:“你是何人?休要打扰他人比试!”
老太太却白了他一眼,依旧向台上走。凌波门长老伸手去拽,老太太却突然用拐杖在地上重重杵了一下,一股猛烈的劲风以老太太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那位长老居然被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不只是他,在阶梯旁边的所有人,包括柳千灵在内,都被劲风给掀开好几丈远。
铸台上的铸者们也发觉到了台下的异样,纷纷向这边看过来。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才闹出这么点儿动静就被吸引得分神了,能铸成什么好武器?”再看看费徒空,注意力依旧在刀胚之上,老太太又点头赞许道,“唔,心性还不错,值得调教调教。”
那个长老呆坐在地上望着老太太的背影直发愣,他可是七星级啊,还没触到老太太就被气流吹翻,那老太太是何方神圣?
柳千灵也是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竺远来走到她身旁,拍手哈哈大笑道:“精彩,精彩!我就知道老太太有料!”
老太太上了铸台之后,双手握住拐杖再次杵地。这一下,把笼罩着整个平台的法阵给毁了。直到这时,费徒空才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老太太。
“你退到一边儿好好看着!”老太太的口吻不容反驳。
费徒空看了看台下,柳千灵耸了耸肩膀。
老太太抄起拐杖将即将锻打完毕的铸胚扫飞,又从一旁的材料堆中挑起数样材料,一股脑儿抛进了锻炉之中。随后,她潇洒自如地将拐杖在空中抡了一个大圈,往铸台上重重磕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拐杖表面竟裂开了,随着老太太抖臂的动作,表皮片片剥落,露出了里面银闪闪的光泽。
“许久不曾用这家伙了,今日终于重见天日!”老太太话里有话。若当那是拐杖,她可是天天都在用。既然她说“许久不曾用”,说明那根长棒不仅仅是拐杖那么简单。
“我知道了!”竺远来恍然大悟,“那就是老太太的锻锤!怪不得那么重呢!”
“什么?锻锤?”柳千灵简直匪夷所思,“那分明是根棒子啊!”
竺远来笑道:“锻锤的作用就是锻打器胚,换言之,只要能堪锻打之用,什么形状都是可以的。等着瞧吧,好戏就要开始了!”
老太太拂袖鼓起一阵风,将身边掉落的拐杖杂屑部吹开。她对锻炉中的烈火似乎也很不满意,干脆横扫一棍子将锻炉削成了两半,上半截“乒铃乓啷”地落到台下去了,材料都在下半截炉腔之中,清楚可见。
凌波门长老凑到柳千灵旁边,感慨道:“柳帮主,令堂的动作还真是……粗鲁啊!”他这也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了,“那锻炉使用的材料也不是一般之物,让一个壮汉都不一定能一棍子砸成两半儿,更别说横削了!令堂颇有一股莽劲儿!”
柳千灵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这还是之前那个看似体弱的可怜老太吗?就看她此时在铸台上那股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情形,和从前完判若两人。
接下来的事更令人大吃一惊。老太太随意将长棍往地上一戳,长棍竟插入地中竖立不倒。然后,老太太双手环抱只剩半截的锻炉,大吼一声,只见她双掌红光直冒,炉中顿时冲天而起一股苍白色的火焰。
功力催火!台下所有人都傻眼了。催火不难,难就难在那火焰的颜色上。因为火在铸造过程中主要起加热煅烧之用,关键就在于一个“热
”字。因而根据热度,火焰也是有品质划分的。红焰最次,不用催火也能达到这等水平;黄焰稍强,只要燃烧之物不是太差,也容易达到;蓝焰上乘,不仅需要燃物品质优秀,还须得动用功力催火,而且功力太弱还不行;青焰极佳,这等水平的火焰可不是一般人能催得出来的,所以见过青焰的人并不多。可眼前这位老太太,催出来的火焰竟然是苍白色!这表明炉火的温度已经高到了极致!
“柳、柳帮主,我对令堂真是失、失敬了!”凌波门长老说话都有点儿结巴了,他当然知道本门提供的燃物是什么样的品质,寻常情况下,能催出来蓝火就已经很不错了。催出这种苍白色火焰的人,必然是个顶尖高手!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鬼帮,却接连冒出来竺远来、老太太这样的高手,实在不可思议。长老心中打定了主意,今日回去之后一定要力荐黄应阁,务必得和白鬼帮搞好关系!“嗨,还等什么等,我这就去把黄门主给拉来!”长老像兔子一样“腾”地站了起来,拨开人群一溜烟向问波台而去。
“我不是在做梦吧?”柳千灵狠狠拧了一把旁边的竺远来。
“那你也别掐我呀!”竺远来揉着痛处哭笑不得。
柳千灵忽然想起通明里那“青灯照妖”之事,连忙问道:“哎,你说这会不会又是什么蒙人的把戏?我娘她刚才有没有往炉子里扔什么东西?”
竺远来摇摇头,肯定地说:“扔什么东西也不会燃起这种冲天大火呀!你看那炉壁外沿,这么一会儿就烧红了!”
台上,费徒空耐不住那苍白火焰的温度,向后连退了好几丈。
老太太原本盘起的花白头发被热气掀散,根根往天上飘起。锻炉越来越红,她浑身上下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太太在遭受酷刑呢!喏,传说中的炮烙之刑,不就是如此吗?”竺远来咂嘴慨叹。
“你胡说八道什么?”柳千灵又掐了他一把。
苍白火焰果然不是盖的,别人需要煅烧数日的铸胚材料,老太太只用了须臾就煅烧完毕。冲天之焰缓缓落下,颜色也由白转蓝,回归常色。老太太刚从锻炉上撤下双臂,锻炉却突然“轰隆”一声炸裂开来,铸台上顿时烟尘漫天,笼罩住老太太的身影。
“娘!”柳千灵吓了一跳,惊恐地捂住了嘴巴。费徒空已经被气浪掀下台来,竺远来冲过去接住了他。再看台上,一阵强风迸发,卷去了烟尘,老太太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器胚不知何时已被她放在了铸台上。
老太太稍微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对台下柳千灵道:“娘没事,是凌波门的锻炉质量太差了。”
“竟能将锻炉给烧炸,大娘此举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费徒空赞叹道。
“呵,小子,看好我的动作,能学得几分就看你的天份了!”老太太抓起那根亮闪闪的长棍,纵身一跃,跳到了铸造台上,接着像风车一样舞动起来。长棍两头如同狂风骤雨,“噼里啪啦”地落在器胚之上,火星四处飞溅,仿佛放了个烟花似的。在柳千灵这样不懂铸技的人眼中,老太太就像是在“乱捶一气”。但费徒空却能看得出来,虽然老太太每一次落锤的位置都有轻微的差别,但力度大小却是一样的。就连师父金何真,在锻打过程中也无法将落锤控制得如此细致、精准。老太太挥舞长棍的速度越来越快,连手带棍都化为一团虚影,让人眼花缭乱,费徒空只觉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了。“叮当”之声细密连绵,几近连成一声长响。
正当众人为老太太的动作而感到眩目之时,锻打过程戛然而止。老太太长棍一挑,一把刀胚就飞到淬火槽中去了。老太太“飞”到淬火槽旁的速度丝毫不比刀胚慢多少,近乎在刀胚入水的瞬间,她那长棍也没入水中开始搅动起来。
柳千灵不解地问匪徒空:“如此搅水,岂不是让水槽底下的杂质都漂起来了吗?对淬火无益啊!”
“的确如此。”费徒空揉了揉鼻子,“可是,我记得师父以前曾经提到过,确有高手是一边搅水一边淬火的……”
“那恰恰是为了摒除杂质。”竺远来接话道,“重的杂质会沉底,那轻的呢?或浮于表面,或悬于水中。一边搅动水形成漩涡,一边用细致到极致的注意力和分辨力找到杂质,再通过功力精巧地控制,使之与器胚隔绝。”
“你……你说的这些,有可能做到吗?”柳千灵简直不敢相信。
竺远来道:“如果这会儿你到水槽边看看,一定会看到器胚被压在漩涡中心靠下的位置。器胚位置高了,则会有部分露在空气中;位置低了,则有可能触到槽底;位置偏了,则容易磕碰槽壁。况且想要控制水流这种柔晃不定的东西,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那需要有无比敏锐的触感和无比精确的力度。”
柳千灵听了暗暗咋舌,想不到看似简单的淬火也能讲究到这等细致的程度。
淬火的时间并不长,老太太以棒击水,已经充分冷却的器胚裹在一团清流之中被弹到了半空,她又快速在器胚下方横旋长棒,水团被吹散,刀胚滴溜溜旋转着落在棒子上。淬火之后就是最关键的启灵,老太太停止旋棒
,以棒头顶着刀胚不掉,像是在玩杂耍。
可棒子表面却已经泛起了一层红光,启灵开始了!
“她不用手碰刀胚就能启灵?”那些从铸台上下来的铸者们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费徒空叹道:“不触器胚而启灵,必是对材料品质、器胚品质了若指掌,知道度入多少功力就能达到完美状态。厉害!”
“而且还要对铸胚、淬火的结果一清二楚、胸有成竹才行。”竺远来补充道,“柳姑娘,你可是捡到宝了!”
“嗯?”
“老太太分明是个铸造之道的绝世高手!”
“没错!”费徒空完赞同。
“那就奇怪了,如此铸造高手,按理应该是八方相争、竞相邀请才对,可她怎么会一直屈身在通明里的一座破落小院之中呢?还那么可怜……”柳千灵疑惑不已。
“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老太太的情况应是如此吧!”竺远来猜测道。
柳千灵却摇了摇头:“那还有她女儿的事呢?真情流露,那是装不出来的。”
“那就待你以后慢慢细问了。”费徒空看了看柳千灵,“你说的没错,真情的确装不出来,那你当时的痛哭流涕又是怎么回事呢?”
柳千灵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唉,以后再告诉你吧。快看,似乎要铸成了!”
铸台上,老太太已经将散发着红光的魔刀收到了手中。这是她自铸造开始第一次触碰所铸之物,也即是铸成之时。这时,凌波门长老才刚刚领着黄应阁赶到了台边。
“铸成了?这么快?”黄应阁疑惑地看了看长老,她还以为长老在忽悠她。
老太太将魔刀抛给长老:“测一测品质吧!”
“我刚离开了一会儿,连淬火带启灵都完成了?”长老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其他观众。
大家纷纷点头证明,此刀确实是刚铸成的。
“拿来!”黄应阁对长老道。她要亲自检测品质。刀一入手,就有种莫名的趁手之感。刀长五尺有余,刀身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重量适中。黄应阁伸指轻弹了一下,魔刀立即发出一声欢快的轻鸣。
“这把刀就送给你了,算是对凌波门给我等优待的报答。品质这一项,该是我们白鬼帮胜了吧?”老太太问道。她并不知道柳千灵和竺远来已经打算放弃比试了。
黄应阁收了魔刀,点头致谢:“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姓杨。区区贱名,不提也罢。门主称呼我一声‘杨老太’即可。”老太太客气地说。
“杨老,”黄应阁还是把“太”字给去掉了以示尊重,“在诸多帮派之中,您的铸技的确首屈一指。可是,在品质这一项究竟是否胜出,还得看您和本门之人比试的结果。”
观众们哗然,在杨老太展示过如此卓绝的铸技之后,黄应阁竟然还不甘心认输,凌波门那个斗篷高手,真就那么厉害?
拜云教主安如常站了出来:“黄门主,正好柳帮主也在,老夫有个不错的提议,不知二位是否愿意采纳。”
黄应阁客气地点了点头:“安教主请说。”
“杨老的铸技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相信也没有人不心悦诚服。在这等铸技之下,什么所谓的‘熟练’、‘数量’反倒成了无意义的数字。如果杨老参加了前面两项铸技比试,相信最终能与贵派高手一较高下的人也是非她莫属。既然黄门主有意让门中高手与杨老对决,不如撇开其他无关紧要的条件,就以所铸成品的品质来区分高下。现在杨老铸成的魔刀已在你手,就让贵派高手也铸造魔刀一柄,再将两柄魔刀互搏,先断裂者为输,以一局来定整个铸技部三项比试的胜负,如何?”安如常笑眯眯地说。
还未等黄应阁开口,其他人却先叫起好来,山呼此法大妙。
黄应阁略显为难:“这……两刀相拼,必有一损,还有可能两败俱伤,未免可惜。”
“呵,以凌波门之盛大,相信也不会吝惜一、两把好武器吧?”安如常用起了激将法,“不知柳帮主是何意见?”
柳千灵道:“只要我娘同意,我没有意见。”
杨老太对黄应阁道:“快叫贵派那个‘斗篷姑娘’出来吧!”
“黄门主?”安如常再次问道。
此时的情势已容不得黄应阁不答应了,她只得应道:“那好吧,我去去就来。”
“不必了,我来了。”一个声音在人群外响起,‘斗篷姑娘’艾娜娜出现了,“杨老的铸造过程我都看到了,你们的话我也听到了。就依安教主的提议,我马上开始铸刀,铸成之后两刀相搏来定胜负。”
“这柄魔刀的品质不低,比我的那把还要好很多,若是断了就太可惜了。”黄应阁叹道。
猜透她心思的人都在暗笑,好个精明的门主,连出言提醒都如此不着痕迹。
“放心,我不会输的。”艾娜娜跳上了铸台。她走到一座铸造台旁边,随意选了几块铸造材料,丢入锻炉之中。然后,她又从斗篷下拿出两样东西,放在了台边。
“且慢!”台下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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