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从临淄出发,再回来就是十月初了。
心里有点底的田昌意本来也没想过见到公主目夷的路程会有多平坦,但是,才是远远地望见雍门,就看见不算正门的城门门口布置了许多并非寻常守卫的军士,他们站在负责盘查的城守身后,看那服饰,是公子无浅的贴身侍卫。
为首的领军高瘦,双目炯炯有神,和田昌意的年岁相仿。
他站在城门口正催促一辆载有贵人的马车车夫掀开车帘,正要开口。
田昌意立即打了个手势,示意跟在她身后的百余名亲卫停下脚步,想要换个城门再想办法,但是这位新继任的郭城君彭不准已经发觉这边的异样了。
他径直往田昌意所在的方向过来,步子迈的又小又快,手上似是举着玉璧,其实只是平常两手交叠,低头躬身,恭敬谨慎,脸色庄重:“安平君。”
“郭城君安好。”田昌意只能站出来,同时还之以礼。
朝中新贵中,郭城君是有亲自统军打过仗的,扑面而来的军人气质几乎让田昌意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在下接您去赴宴,在入宫之前,公子无浅想亲自为您接风洗尘。”郭城君彭不准简单说明了来意。
“公主殿下……”田昌意仔细端详着郭城君彭不准的眼睛,一时间也分不清其中是黑色多一些还是白色多一些,“应当有和诸位公子说过我的事情。”
“已经三令五申许多次了。”郭城君彭不准看了田昌意一眼,很快背过身,已是领路人的姿态了,“不过她在和王上和解之前没法从朝露殿出来。”
田昌意有想过自己在宋地平叛之后会变成那些闲的只会自相残杀的公子眼中的香饽饽,但怎么说,她都先是公主目夷的人,不该是绕过公主目夷就率先找到她这里来,之前那回是公子无浅不知轻重,原本以为在马服君的耳提面命之下,至少能长点记性,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马车上就彭不准和田昌意两个人。
“宋地的叛党闹的声势不小,安平君感觉怎么样?”马车里很安静,公子无浅的待遇不错,这公子车马都让彭不准用了,抗震和隔音都还可以,没有什么震动也没有什么声音,彭不准两手交叠放在双膝上,随意地问道。
“还行,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田昌意知道这是试探,这些她辗转于齐宋两国的宫廷,见都见都多了,“郭城君呢?令父的凶手找到了吗?”
彭不准交叠的双手立时握成拳头,关节处都因为用力过大变成了白色,语气却没有怎么变化:“还在找寻,但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公子申的门客,他们家和东海乐氏沾亲带故,要是公子申不想要每日出门都提心吊胆,这件事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田昌意挑了下眉头:“那就好,但如今太医院的太医令一职正是东海乐氏把持,他家世代为国,在王上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闻言,彭不准不由得多看了田昌意一眼。田昌意去年才由公主目夷的裙下之臣为众人知晓,在此之前,大伙都以为章子那一支的人都死绝了呢。
现在呢?
黑色长发簪冠及腰,虽然这些日子一直征战在外,没有怎么打理过,有些毛糙,但依旧光可鉴人。举手投足间,进止闲华,光彩溢目,却是丽色藏剑,这样的人物,若是女子,便以国史计,当是能称得上国色两字,便不是,亦可说是在世神仙一般的人物——田昌意身体的每一寸都散发出高不可攀的气味。
毕竟是跟着公主目夷那样的人出来的,若是让人能够望其项背,他们的那位公主殿下肯定是不会看在眼里,更不必说还一直捧在手心上唯恐旁人碰了一分一毫,就连,王上也不能幸免。
田昌意不好纠结那件事,笑了一下就打算混过去。
然后彭不准又问道:“安平君你就不打算问问我,我们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和王上闹别扭起来了?”
“没有必要。”田昌意回道。
“我还以为公主她那么护着安平君你,安平君你对待公主也是一样的,原来不是吗?”彭不准自言自语了一番,之后便是发觉马车停了。
“想要下车么?”彭不准掀了车帘,清楚了状况后问向田昌意。
田昌意没做声。
“还是先出来吧。我倒是没想到,就今日这雍门国道,为着安平君你,一下子来了四位公子,三位封君。”
马车旁,市集中心。田昌意几次试图说话,几次话到嘴边,都还是闭上了嘴巴。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了,言轻莫劝人,人轻莫入众。
她周围站着四位公子,三位封君,还有跟随他们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护卫若干。就这么些人站成一撮,真的有位不识相要按话本子那样去演的贵公子骑了匹烈马从这旁边经过,没有演变成大事件,也要被某些嫌弃世道过于太平的人弄成大事件。
“怎么?”鼻梁高耸不似中原人的是有胡人血统的公子失载,“这是很难决定的事吗?从我们中选一个就成了。”
田昌意是被彭不准强行介绍给众人的,说着就把公子无浅设宴接风洗尘的事情抖露出来了,恰好这几日王上的心思都放在公主目夷的身上,没有心思在武池殿设宴,各位都很闲,所以这一听到田昌意回城的消息就都紧赶慢赶过来了。
“我长那么大,还没出过临淄一步呢,你可以在宴上和我们多说上一些上阵杀敌的事。”一个和彭不准差不多情况继任为封君的家伙抖着两只大袖子,一点都不嫌话多,“之前王上一直不让我们打听这些事,那些自恃功高的人也不和我们说,安平君,你不是这样的人吧?”
多说上一些!
说什么?说敌人多么弱小,不堪一击,齐人技击之士所向披靡,攻城必下,逢战必胜么?这些东西那些茶肆酒馆的说书先生都说烂了!
且不说高唐,就单那宋地,她基本上是用宋国的旧身份诓赢的,真的要讲起来,全部都是漏洞,完全经不起推敲。她还等着赶紧赶回宫中和公主殿下串下口供,免得后面齐王问起来露了马脚,还在田昌意的脾气向来算好,在旧的情感复燃之前,她在公主目夷那里可是块木头,刀劈斧砍之下,一点气都不会生的那种,所以,被这样阴阳怪气了一番后,田昌意想了会,才开口:“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生,希望在下没有记错,是公子沛么?”
田昌意问的是在公子失载旁边,一看站位就知是从属地位,有些唯唯诺诺像是仆从却着公子章服的那人。
公子章被田昌意点名后,惊大于喜,回答时声音都有些尖利:“是,是,正是在下。”差点就向田昌意行起礼来了。
身后有人说:“是公子失载的弟弟,明明也是夏姬的儿子。”
又有声音:“怎么气质差的那么多?”
另一个人解释:“王位就一个,自家兄弟不成手足,能予对方不就是一个首级么?还不如这样废养着安全。”
声音逐渐远去,田昌意从那张怯懦脸上读懂的信息却不只是这样。彭不准和田昌意是并排站着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田昌意的嘴唇动了动,公子沛就连忙收回了眼底暗藏着的光芒,撇过了头。
是怨恨!
不蠢的人,还有着高贵的地位与骄傲,被身份远比自己低微的人如此议论还得装傻,必定会产生怨恨之情。
这就是公子沛!
当然,只有田昌意知晓,这也是最开始的公主目夷。
“安平君你刚刚说什么了?”公子失载兴致勃勃地说,“我方才没听太清。”
“没什么。”彭不准还不想这张底牌太早用出来,他帮助田昌意蒙混过关,正想说点什么时。就这时候,两只手掌相击,巴掌声,一声响过一声,由远及近地,逐渐就到了众人眼前。
田昌意看见人群之中有抹熟悉的身影,就像那日她在高唐以为的错觉,但随着那抹身影清晰了脸庞,一步步走过来时裹挟的无可匹敌的气势,田昌意便意识到,这不是错觉。
田昌意看见公主目夷鼓掌的双手垂落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声音没什么情绪:“我们先回去!”
公子失载这才反应过来:“薄公主你怎么……”
“你们的事之后再说。”公主目夷已然迈步,头也不回,“父王这几日心情不是很好,莫要他在武池殿看不见你们人影。”
“安平君我就先带走了。”公主目夷停了一下,背影全然是黑色的,拖得很长,语调平稳的不像话,“希望你们玩的开心,至于无浅,我会帮他问问公子纠和公子康。”
公主目夷很少会这么直接威胁人。
周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