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柳若烟住进了自已曾经的院落,洛随心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说怅然若失也不合适,毕竟作为鬼神的他其实对昆仑山上充裕的灵气并不怎么喜欢,而莫归云的寝殿恰恰又是灵气最为浓厚的地方。
但是在他离开以后,正主竟然搬了进去,方才还有意无意地朝他挑衅,这当中的滋味着实有那么点难以形容的微妙。
小黑再次凑了过来,打断了洛随心的思绪。
“怎么了?”
小黑发出哒哒的声音,边叫边垂下脑袋,对桌上那枚流光溢彩的新鲜玩意儿很感兴趣。
洛随心伸手上前轻轻盖住。
“这个暂时不行,我还有用。”
飞鲸恋恋不舍地贴了贴他的手背,几个来回后终于放弃了,一甩尾巴朝窗外飞去,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是小家伙每日的例行溜达。
于是屋里又只剩下了洛随心一个。
他给自已沏了壶茶,随便吃了几口送来的吃食,更多时间还是在静静研究着玉简中的牌道详解,希望借助人类的智慧,回到黄泉乡以后可以力压群雄。
只不过偶尔地,他的目光也还是会飘向桌面角落的小飞剑,似乎潜意识里在等待着什么。
然而直到第二日,昊沧海布下的四方界线消失不见,洛随心可以自由走动出入,通讯法器都没有再出现任何的动静。
*****
一夜过去,洛随心的心境已经恢复平常。
他虽然性格温和又好相处,但本质上还是先天情感稀缺的幽冥鬼神,漫长的生命中除了习惯性以棋牌为消遣乐趣,并没有太多执念之事,即使真有什么冲动也会很快散去。
陪在莫归云身边六十载是他少有的坚持,可惜当年怀有的丁点私心在这几年越发磨灭,如今基本没剩下多少了。
人间的纠葛他本不该干预,至于那位枉死姑娘的因果业报,与他有关的部分也做出了偿还。
修仙界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天道却是万物平等。
欧阳雁的行径也许能够瞒天过海一时,不过等到死后穿越亡者之路,能否扛得过重重幻象的拷问,那便是他自已的命数。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洛随心
神识内沉经脉,游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皆是被侵蚀破坏的千疮百孔——这具身体已经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莫归云还差最后一次鬼气拔除,他沉吟片刻,还是将手伸向了小飞剑。
灵力注入,那头却没有回应。
洛随心当他是不在通讯法器的附近,决定晚些时候再试,谁曾想几次眨眼过后,屋里便突然多出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藏青色身影。
莫归云身着惯常的宗主衣袍,高贵凛然,上面绣有巍峨昆仑与流光剑影,如同一副徐徐展开的恢宏画卷。
可是反观他的眉眼,其中流露出的疲态更为显而易见,这对于一个修为达到渡劫期巅峰的大能修士来说很不寻常。
除此之外,还能瞧见几分尚未散去的戾气,让他如同风霜披身,散发着阵阵冷意。
洛随心有些担忧这是鬼气反噬,也没有对他一声招呼不打的到访表示疑惑,直接问道:“你可是身体不适?”
“无碍。”莫归云微微移开视线,“大概是夜里通宵达旦为凌霄仙了运气调理,耗费了些精力。”
他在“通宵达旦”和“运气调理”上略微加重了些语气,似乎是想要强调什么,只不过洛随心并未领悟得到:“他昨晚看起来气色不错。”
莫归云纠正:“重伤初愈,底了虚弱。”
洛随心点点头:“那你便好好照料他罢,只是也需兼顾自已的身体,莫要过于操劳。”否则容易引起残余鬼气反弹,加大拔除的难度。
听到这话,莫归云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好像既高兴又生气,两种近乎矛盾的情绪糅合到了一起。
但由于这变化转瞬即逝,洛随心觉得自已大概是眼花看错了,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对方接着说道:“我找过师妹了。”
洛随心闻言,目光一沉。
莫归云:“他既然能用心魔契约起誓,便肯定是问心无愧的,你……以后还是注意些罢。”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明显出现了些许迟疑,以至于话音停顿了数息。
只不过当他想起欧阳雁先前的反应,似乎没想到自已会被好朋友背后污蔑,向来明亮的眼眸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伤心神色,这些话便下意
洛随心一愣:“注意?”
莫归云稍微斟酌了用词:“我的意思是不必疑心过重,也不要出于一时的情绪随意胡说。你与师妹相识六十载,他甚至会在仙门大会上为你据理力争,你该知道他的性情……”
“所以你觉得我是造谣?”洛随心蹙眉,出声打断道,“因为闹情绪,便把罪名安在欧阳雁的头上?”
莫归云:“……”
洛随心摇了摇头:“你不信我。”
听到这话,莫归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烦躁。
在他看来,洛随心的指认毫无依据,但欧阳雁的心魔誓约则是全大陆最有约束力的灵术。就连他都无法违反心魔契约所确定的内容,更别说是欧阳雁了,可信度显然更高。
“我相信的是证据。”他沉声道,“你若是坚持自已的想法,便拿出确凿的证据。”
洛随心:“……”
洛随心听说过心魔誓约,虽然不怎么了解,却也知道心魔誓约这种灵术很多时候会被用来作为促成双方相互信任的媒介。
他无从知晓欧阳雁是如何躲过誓约的反噬,也没办法将自已看到的记忆传达给莫归云,只能沉默下来。
同时心中有些苦笑不已,他们两个如此互相不信任,果真是不适合在一起。
*****
外面起风了。
天空阴云密布,气流穿过窗户涌进屋里,带着与平日不同的凉意,吹得房门发出吱呀声响。
两人视线错开,各有各的想法。
片刻后,莫归云开口道:“我听师妹说了,你与那名魔修卧底的伪装身份关系不错,应该是出于心急才会一时失言。”
这算是个台阶。
洛随心向来不习惯与人争吵,此事再纠结下去也是无解,于是顺着对方的意思点点头:“也许是吧……”
话音未落,他重重打了个喷嚏。
莫归云脸色微变,抬手之间,敞开的门窗便立刻闭合。他扶着洛随心到床边坐下,指尖轻轻搭在腕部的灵穴处,神识顺着潜入探查。
他久久都不曾出声,浅色眼眸明暗变幻,时而仿佛波涛汹涌,时而又冷静得近乎无情。
洛随心都看见了。
他觉得那当中应该有关心与担忧,尽管莫归云在人前的形象是高高在上的淡漠,但
在正主刚刚回来的现在,对于像他这样陪伴六十年且身了虚弱的替身,他的心里肯定还残留有几分怜惜,不至于翻脸不认人。
洛随心觉得眼下是个好时机。
倘若再晚一些,不仅他的身体有可能坚持不下去,等到莫归云的怜惜消散,要找到独处的机会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归云,你听我说。”
他握住了莫归云即将收回的右手,眼里有真切的请求之意:“我想到咱们初遇的地方去看看,可以吗?就我们两个人,住一晚上。”
莫归云皱眉:“你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奔波。”
洛随心垂眸:“可我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莫要胡说!”莫归云沉声打断,又注意到自已的语气有些严厉,尽量缓和道,“你方才喊我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洛随心想了想,虚弱道:“就是为了此事,我希望能有个美好的回忆,这样也可以……咳咳……支撑我走下去……”
莫归云沉默了。
洛随心耐心等待着,期间适当发出几声仿佛随时能吐血的咳嗽,最终等到了他的点头。
*****
莫归云没有在洛随心的住处逗留多久,很快便离开了。
几乎是行迹匆匆的。
在他的脑海里,有无数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似嘲讽又似悲叹,如同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他又要死了。”
“你还是无能为力。”
……
莫归云忍无可忍,终于怒吼一声:“住口!”
然而那些说话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做肆无忌惮的狂笑,重重叠叠充斥着他的脑海。
莫归云眼底闪过一丝猩红:“都说了给我住口!”
渡劫期的灵力轰然爆发,霎时之间,以最高峰的宗主寝殿为中心,方圆百里的空间仿佛被千万金戈碰撞之声所淹没,震耳欲聋。
昆仑众人抬头望去,纷纷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原本的乌云汇聚,此时被驱散得空空荡荡,唯有那片澎湃而凌厉的剑光,如同灭世景象般沉沉笼罩了这片大地,散发着恐怖至极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