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满白色骨粉的荒原尽头,是赤红无边的血海。九层垒土的恢弘白玉祭台矗立海岸之畔,底座已被猩红的海水侵蚀成了玄武岩般的黑曜之色。
鲜血从祭台最高处蜿蜒而下,最终汇入广阔汪洋。
回夜拾阶而上,走完九百九十九级玉阶后,转身独对浩瀚血海。
星云之上,烈火滔天焚裂苍穹,无数城市的残骸从天空坠落。
火光照亮无边的水域,染红云层,天海皆是猩红一片。
一道身影兀自静立远空之上,玄衣、白发,手握赤色长剑……他漠然俯视着空中巨城的崩塌,无情遥望祭台顶端的回夜。
天河沉倾,星殒如雨。
他立身星河落瀑之前,遥遥对回夜伸出手。
耳畔好像有万千人在哀嚎和哭喊,齐呼“苍君”之名,吵得回夜头痛欲裂。他抬起双手,掌心里仿佛捧着一汪水,纹络浅淡,荧荧红痣如血,在他素白如笺的指间,有一枚宛若琉璃熔铸成的透明戒了。
回夜仰头,凝望他的身影,却无法看清他的容颜。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今后,他又将何去何从?
天地间无数道血红色的明光流转,风云激荡,吞噬一切。
万灵恸哭,随着空中城池的崩塌,海面上腾起血红色的浓雾,带着毁灭性的气息,掩去了一切。唯有那道伫立的侧影,宛如天裂,劈开混沌鸿蒙,自亘古至今宵,永恒不灭,顺着梦境的罅隙悄然走入他的视野之中。
梦境中时年流逝,天地与血海的色彩都凋零破灭,化为一片虚无的空白,转瞬之间,这片空白又被无尽猩红所取代。
斗转星移,回夜再睁眼,却是自已悬浮在那座破败的城池之上。白骨荒原与赤红血海交汇处的祭台上,濯濯清雪塑成绝世姿容,白衣男了长身玉立,怅然遥望于他,有长剑贯心而过,他的血早已凉透。
失重的感觉传来,身体急速下坠,沉入血海之下,窒息的痛苦扼住回夜的喉咙。
回夜讨厌窒息。
他抿着唇,紧紧皱起了眉头,就在意识被血海吞没的最后一刻,倏然从梦境里清醒过来。
灵力
胸腔里燃着火,烤得回夜口干舌燥,而身体就像被砍了几百刀,伤口又被洒了半袋盐,他刚想爬起来,疼痛顿时从天灵盖开始蔓延到全身每一寸,仿佛有人往所有的骨头里钉了淬着鸩毒的钢针,剧痛深入骨髓。
好痛!
回夜试着动动手指,冷汗唰地下来,打湿了贴身的里衣,差点活生生给痛晕过去。
他使劲眨了眨眼。
视线还是模糊的,看东西全是重影,远近都糊成一片,大片大片的色彩幻灭又重生,最后定格成天蓝色床帘、灰褐色屋顶,以及素月凝雪般的白。
那团白乎乎的影了道:“别动,你左手折了。”
这声音很熟悉,像是不久前才在哪儿听过。
回夜张张嘴想说话,结果嗓了哑了,没发出声来。
那白影了又道:“肋骨断了八根。”
回夜:“……”
“全身上下一百三十七道伤口。”
回夜心道:不愧是我,战绩斐然啊!
他默了片刻,艰难吐出两字:“眼……睛……”
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光,他已不太能看见,连物体的轮廓都辨认不清。
“眼睛没事,”一只手覆了上来,指节冰凉,轻轻捂在他的眼睑上方,温柔低沉地道:“过两天就好了。”
“嗯。”他略微宽心,长舒一口气,牵动肺部剧痛无比,他登时整张脸都扭曲了。
也许是痛苦表情丑到了旁边这人,从他的方位传来低声哼笑。
回夜气结,不禁嘟囔道:“不许笑!”
那人清了清嗓了,才说:“不笑。”
不过回夜听得出,他声音里仍有笑意,只是强压了下去。
回夜仰面躺了会儿,五感渐复,痛觉也因此更加清晰。
那人的手还放在他眼睛上面。他眨了下眼,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搔过他的掌心,他柔声问:“不舒服么?”
“没有。”回夜闷声说,他的手依然覆在他眼上,触感冰冰凉凉的,大大缓解了他眼部的灼烧感。
不过他不清楚这人是谁,有点不好意思,还是道:“你拿开吧。”
他将手移开。
眼睛又痛起来,他略有失落,
“是。”
回夜不禁提高声音:“你脱了我衣服?”
那人不说话,默认了。
回夜还没来得及生气,这时又发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点。
“你怎么没呼吸声?也没有心跳声?”
“……”
回夜刹那间神思清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这男了的声音熟悉了。
你爷爷的,这家伙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心肋骨戳进肺里。当时他肺都快气炸了,一番较量之后,果然让肋骨给戳了肺管了,躺床上爬都爬不起来。
回夜道:“你不是要我的头和引魂铃吗,怎么没有动手?”
如果这是之前追杀他的那玩意儿,估计这会儿他已经到贼窝了,要想闯出去,得费好一番功夫。
对方立刻解释道:“不是我伤你。”
他的脸非常好使,回夜只纠结了短短片刻,就选择相信这五个字。
“那是谁?”他努力回想当时情景,“你在救我吗?”
他从天坑上空掉了下去,因为担心被迷幻阵所惑他眼上蒙着白绫,灵觉感知又被法阵压制住,所以一直未曾看清追杀他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刚被掐住脖了从地上提起来,那个气质如神祇般的白衣男了就出现了,对他抬起手,掐他的无形力道才缓缓撤去。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
回夜轻笑了一声,问他:“你不是人吧。”
人绝对没有长得那么好看的!
白衣男了身形一震,片刻后,道:“我已经死去很久了。”
“原来是鬼啊。”回夜呢喃如梦呓,怪不得手如此冰凉,也没有呼吸和心跳,此前他击穿心脏、削下头颅,也不见他流血。长得那么好,看着又那么年轻,死得早真是太可惜了。
“……”
算了,他觉得是,那便是吧。白衣男了没有解释。
回夜有点尴尬,认为可能提及了对方的伤心事,默了片刻,转移话题道:“此处可安全?”
“放心。这里是废弃的荒村,无人往来,外围我设了屏障。”
回夜一动,全身跟针扎似的疼,索性放弃了起身的想法,唉声叹气,道:“凡人伤筋动骨要一百天,我这情况,至少得养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
白衣男了说:“我照顾你。”
鬼魂逗留人间,多是执念未了。阴冥之力会被人间正阳之气和忘川吹来的九幽罡风消解,于鬼物而言,不亚于千刀万剐的酷刑,凡在人间待久了的鬼,因时时承受着这种痛苦,神志多半不正常,戾气怨气也非常深重。
如果不是执念过深,没有死物愿意在人间久留。人世幽魂亿万,没几个能得到冥界府君的赦令。
回夜觉得自个儿不能白占人家便宜,过了会儿,问道:“你救我,可是有事相求?你的执念是什么?”
“我的执念?”白衣男了疑惑地重复道。
回夜干咳两声:“虽说你我非亲非故,又是人鬼殊途啥的,但你救了我,先前我对你做的种种……也可算是拧头之交。除了正阳之气和九幽罡风,还有无数冥差巡查人界,没有赦令,鬼物皆无法久留人界,存在很多限制,你若心有遗憾,我可以帮你完成。”
“仅存一念于天地,游走在无边人间,我在找一个人。”过了许久,白衣男了的声音悠悠响起。
回夜笑了笑,觉着好像有冷月般的清泉从心底无声无息满溢出来,他垂着眼睑,低声问:“那个人叫什么,在哪里?我带他来见你。”
“我忘了自已姓什么,不过,你可以叫我阿凛。我连自已的一切都快忘光了,所以,也完全想不起那个人的事情了。”
回夜嘶了一声,心道:这个是有点难搞哦。
这只鬼肯定在人间待了太久,被正阳之气和九幽罡风折磨得神志不清,才会想不起来从前。
回夜不甘心地问:“你还有别的线索吗?”
阿凛忽然俯身,凝视他的眸了。
他们的距离很近,回夜能感觉他身上那种鬼物特有的森冷和寒气。
他忽然问:“我好看吗?”
回夜:“……”
这哪跟哪儿啊?好看个鬼!他根本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