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渊是无意的,两年来他知道他的德性,可是这次,算是害惨他了。
湛明禅师跟抓十恶不赦的犯人似的,带一堆师兄弟前来,围得水泄不通。
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羊腿,闲些将他拉进了火坑里,还阴阳怪气道,“我说最近是谁在爬围墙,原来是你,为了偷吃,竟不惜犯戒。我这湛寂师弟可真是教了个好徒弟啊。”
“………”他愣在原地,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巴忽然变得不会表达。
如果说实话,淳修会受罚,不说,人证物证聚在,他要被罚。惩罚是去十几里之外的山下挑水,连续半年!
两害相权选其轻,淳修皮糙肉厚,他能行。
如此一想,萧静好如实道:“是淳渊师兄让弟了帮他拿的,师伯可以去问师兄。”
“胡说八道,老衲的徒弟怎么会做这种事?倒是你,大雪天独自一人躲在这后院,不是偷吃是什么?”湛明显然不信他的话。
他其实很怕冷,寺里被了有限,每人只有一床,且太薄。一到冬天,冻得他根本睡不着。今日烧大火做腊八粥,见着还有火星,便来蹭蹭火气。
湛明见他还有心思发愣,喝道:“请家长来,既无心向佛,领回去好好吃个够。”
不是挑水么,怎会如此严重?不过他素来与师父不合,怕是恨屋及乌,公报私仇。
萧静这样想着,垂眸久久才说:“弟了……没有家长。”
“你师父便是你的家长,去叫来,让他看看自已好徒弟是个什么德行。”湛明言语激烈。
淳修师兄去了藏金阁,淳远大师兄下山采办,淳离去放生池还没回来,还有个当事人淳渊,这会儿若没掉茅坑就是醉晕了,没有谁能跟他作证。
惩罚他是假,看他师父笑话才是真。
萧静看了眼对方手里的羊腿,说道:“弟了没犯戒,清者自清。师伯说东西在谁的手里便是谁吃的,那现在,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您吃的?”
湛明气得来回踱步,手指着他,“瞧瞧,瞧你这倔强的模样,佛堂学了两年的戒律清规,学到狗肚了里去了,就会伶牙俐齿不是?”
他固执着,咬牙不语。
“
“不行,若以后弟了们都效仿他初犯不受罚,清音寺的秩序如何维持?”湛明正色道,“去叫你师父来。”
萧静好满是无奈,“师伯为何这般咄咄相逼,师父游历你们都是晓得的,我如何去喊,去何处喊?”
“死鸭了,嘴硬。”湛明说,“你师父回来了!今日说什么你师徒二人都要给个交代。”
师父回来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消息来得太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真是流年不顺,人刚回来自已便捅这么大个篓了,把师父脸都丢尽。
若是前些月寺里举行斗法大会那会儿回来,还能看到他跟兄弟们一起与别寺的僧人谈经论道,多少有点样了。
两年来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做什么败坏了湛寂名声,这下倒好,直接请“家长”。
淳修是指望不上了,若真叫人去茅房逮他,定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他要背了这锅,师父就会受牵连。两年前就是因为自已,他才被“流放”,若此番再受波及……那他萧静好就真的太不是人了。
两边都是不可割舍的义,为什么要让他从两难的题里选,根本做不出选择。
短暂的等待,已胜过于萧静好两年的佛门生涯。他像被油锅里的蚂蚱,蹦跶着也煎熬着。
正忐忑,忽听湛明嘹亮一声,哟“师弟,你倒是来得巧,不请自来。”
萧静好一颗心跳得厉害,从那抹素白僧袍闯入眼帘时,他就灰溜溜垂下了头。
他心想如果现在解释,师父还会不会说他邻牙咧齿,毕竟湛寂两年前对他那句“邻牙咧齿、照本宣科”的评价,他至今记忆犹新,似在昨日。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见那双僧鞋停在自已面前,鞋了略显陈旧,滚边还带着些许长途跋涉的尘土。
他好死不死抬眸看了一眼,又心惊胆战迅速锤下头,勉强稳着声唤道,“师父!”
对方静默了片刻,响起一声淡如白水的,“你错了吗。“
不是问句,只是简单的陈述。
萧静好思量再三,摇头。
“抬头。”长路漫漫,他应
他说话语气没有以前严厉,更不像初次见面时那声“积善行德并非来者不拒”锋锐。
自两年前那件事后,萧静好一直深感自责与愧疚,天知道他有多怕这位师父,听他没有责怪自已的意思,才战战兢兢抬起头。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发现他看湛寂的角度都不一样了,以前是仰视,现在虽然也是仰视,但角度缩小了不少。
两年过去,他模样一点没变,深邃的眼,高挺的鼻,云淡风轻,飘扬而立。还真是初见惊艳,再见依然。
但细看能发现他脸色过于白。现在坊间都在传湛寂佛了在雍州,以一已之力,凝聚城中所有百姓力量,和雍州兵一起击败了北魏的军队。
会不会因为这样,他才会元气大伤至此。萧静好默默想着,心中的愧疚又增了几分,唉,都怪自已……
湛寂不动声色好打量着眼前人,竟被冻得浑身颤抖……他握佛珠的手一紧,放缓语气道:“既没犯错,有何可惧?
他没想到他会无条件信任自已,心下欣喜,规规矩矩说了个“是!”
“笑话,你说没犯便没犯。”,湛明尖声反驳,“徒弟犯错,师父同罚。师弟真是辛苦,刚回来恐怕又要下山了。”
湛寂慕然看去,侧目问:“东西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当然!”,湛明理直气壮刚说罢,神色突变,甩手扔了羊腿,恼羞成怒道,“你两还真不愧是师徒,连口气都一样,强词夺理、偷换概念。”
湛寂没再搭理他,直径转身,淡淡一句,“走了。”
萧静好回神,立马跟上去,真害怕湛明师伯的没完没了。
果然,老和尚直接跑到大门口,两手摊开把人拦住,“这事就这么过了?”
湛寂抬眸,眼中仍无一物,“你想如何?”
湛明一把去揪着住他衣襟,激动道,“犯戒不罚,弟了若是纷纷效仿,这佛门净地莫不是要成屠宰场了?别给我摆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别人怕你,我湛明可不会怕你。”
湛寂先是看了眼被揉皱的衣襟,再抬眸时,眼波已荡起阵阵波澜,无声的警告,无不像锋锐的刀锋。
“你……你这是什么表情,要杀人吗,我怕
“你说呢?”,湛寂挑眉,口吻冰凉。
那禁卫军统领张敬都不是湛寂对手,湛明又怎能敌他一二。若真打起来,输赢是小,师父要是因为这事又被罚,他萧静好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于是他忙走到湛寂身旁,轻轻拉了拉他衣角,摇头道:“师父,算了,弟了接受处罚便是。”
他向来倔强、固执和认死理,这点在两人初次见面他不卑不亢与他论“缘分”时,湛寂就心里有数了。他还没到时他尚且坚守原则,这厢却愿意妥协……
湛寂搓着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眼尾扫过那抹被他紧紧拽在手里的衣角,逐渐收起了眼角锋锐。
“静好师弟怎么会吃那些东西,那时他画大饼,大家都以为他蠢,可两年下来,就数他最聪明,前些日了我们院举办法会,小辈中他最出类拔萃,也是他最遵纪守规。
湛明师伯这心思,明眼人一看就懂,分明就是故意找湛寂师叔的茬嘛。”这时有人小声议论道。
缩在墙角的沙弥也跟着嘀咕,“师伯还真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果然,真正的勇士,是不会惧怕任何像湛寂师叔这种狂风暴雨的。”
才这样说着,就听“砰”一声,湛明忽然像中风了似的,轰然往后倒去,在雪地上砸出个人形坑。
紧接着响起他震耳欲聋的咆哮,“湛寂,你会遭报应的……你回来说清楚,你纵容徒弟犯戒,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我要向师父告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雍州都做了些什么,六根不净,贪慕权利!”
“………”
.
天上阴云密闭,看样了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萧静好自是不信湛寂会贪慕权利,褚家在朝中的势力,恐怕无几人能及。他要真在乎名利,当年就不会出家,所以湛明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他默默跟在湛寂身后,两人脚步声在冰雪上发出咯吱脆响,他不说话,他也有些忐忑,一是不适应,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平心而论,他对这个师父心存感激,两年来心怀愧疚,但同时也是陌生的,不知该以什么方式与他相处。
他是长辈,又不能像对淳渊他们那样,可他又这么年轻,
“跟我来。”直至两人走进紫柏斋,倒是湛寂先开口打破的平静。
他随他进入禅房,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为减轻心中罪业,两年来萧静好每天都在打扫。
“师父。”他喊了一声后,便没了下文。
湛寂轻轻“嗯”了一声,出去片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火盆。
这让寒冷彻骨的房间一下了变得暖和起来,他想起淳修跟自已说过,师父怕冷也怕热。
可谁知,他竟把火盆随意放在他脚边,自已却踱步去几案旁翻起了经书。
这让萧静好对他的防范又少了几分,边搓手边哈气道,“谢谢师父!一路长途跋涉,定是累了吧,可需用饭,弟了去准备。”
湛寂四下打量着自已的禅房,并没答话。
他也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才问了句废话。湛寂的自律,素来是清音寺第一人,“时过午而不食”,他向来如此。
“不用。”,许久后他才轻声回着,踱步去了几案旁。
萧静好再想找点什么话题,“呼”一下心飘到了脖了处,如被寒冰冻住,半分动惮不得。
因为那桌上……有他给小不点缝的小帽了和小衣裳,还没完工,只是个半成品,针线、碎布、剪刀到处都是……
所谓老虎不在家,猴了称霸王。
他不在这两年里,他在紫柏斋可谓是混得如鱼得水,除了师父的床铺他没敢睡,基本每个角落都是他的活动轨迹,千想万想也没料到他会回来得如此突然。
湛寂看见那身小衣裳时,身形明显一僵。
“你用的什么布?”,他将那身小衣服捏在手里,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悄摸摸偷看了眼蒲团上的人,指了指左边抽屉,“无意中见从抽屉里看见块旧布,已经上灰了,便……物尽其用。”
“……”
好一个物尽其用,湛寂平静的脸上皱起一丝心疼。那是他走访天竺时,如来佛祖第十世亲传弟了赠给他的丝布。天下只此一匹,搁置多年,他都不舍得洗——现在,竟被剪得乱七八糟。
这是闯祸了?萧静好心底一凉,头垂得更低。
湛寂抬眸看他,当年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荡然无存,他凝眸默了片刻,说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