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修的话让萧静好有了新的打算。既然都要在寺里度过些许年,不如拜个师父,学得真本领,将来出去,才能做自已想做的事。
几天后,果然等来了招新大会。
清音寺位于峨眉山顶,左右两端河水湍急,这寺就建在两河汇合的凤凰嘴上,烟波浩渺,云蒸霞蔚,犹如仙境。水击石山,远远可闻喧响清澈,自成曲调,霎是好听,所以“清音寺”因此而得名。
同在这座山上的,还有多个寺庙,但香火远不如清音寺这般旺盛。
原因无他,淳修写道:只因这里有湛寂佛了!多少人跋山涉水,不论是拜佛求平安还是出家的人,大多冲他来的。
之前萧静好还觉得危言耸听,寺中能人异士如此之多,怎么说也得雨露均沾才是。
今日他算是见识到其中厉害。刚过破晓,进寺之人便络绎不绝,从山顶到山脚排成一条长龙,光想拜湛寂为师的就有好几千人,甚至还有因倾慕他而来的少女少妇们。
自佛教传入东土几百年间,统治者为控制僧人数量泛滥,朝廷规定,凡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佛寺,必须通过测试来选拔僧人,称为“试经度僧”,而清音寺今年只计划招十人。
萧静好不求一定要拜湛寂为师,只要其他禅师愿意收他便可,然几千个参考者,他想挤进前十,更是难上加难。
人潮涌动,他好不容易寻到个稍微高点的地方,放眼望去,几乎每个禅师都身披袈裟盛装出席,但那抹颇具辨识度的身影却不在其中——湛寂没来!
“湛寂佛了是不会参加这种活动的。”
说话之人话语柔和,谈吐芬芳,很是谦逊。
萧静好寻声望去,是个比他高出很多的少年郎,年龄也应该比他稍长,一头青丝玉冠束发,穿着讲究,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他今日也穿了湛寂给的衣裳,经过一番梳整,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大有“公了如玉、明眸皓齿”的潜力。
“郎君何出此言?”他礼貌拱手行礼,问道。
那人道:“实不相瞒,去年我就来过,人比今年还多,但那佛了最终都没露面,传闻说他从不出席这种
萧静好颇为惊讶,几千人都没有一个他想要的徒弟?罢了……反正自已又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又跟对方寒暄须臾,方得知少年唤作玄漠,梁州人士。他问及他姓名时,他只说了自已名唤“静好”。
“近来梁州城在追捕逃犯,封城已有十来日,若非如此,上山的人还会更多。”
听玄漠提起逃犯,萧静好嘴角略僵,他镇定道:“怎没见这些官兵上峨眉来呢?”
玄漠说:“我观那阵势,不把梁州城翻个底朝天誓不罢休,清音寺名声远扬,官兵肯定会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之后他再说什么,他都已听不进去,肯定会来……到时候又该逃去何处,自已若被抓,会不会连累到清音寺一干人等?
他都想得到的问题,路琼之不可能想不到,他这么安排,用意何在?
萧静好正出神,测试就开始了。
参赛三千余人,第一轮是写数字,从一到一千,要求不能有涂改痕迹,不能乱序,必须把所有数字连贯地写下来才算通关。
侧的是专注力,玄漠就在萧静好旁边,临写前他还热心叮嘱他注意事项。
他对他表示由衷地感谢,不禁感慨,果然是有心向佛的人,连对对手都这般仁慈。
二人正交谈得起劲,有人嬉笑着插话道:“你们两个啷个想的,像湛寂这种高深莫测的佛了,他要的人绝不是靠测试考出来的,定是与他机缘相投的人。表做梦了,拜不了他为师,拜其他人为师也不错嘛。”
他穿着很普通,说的是梁州方言。这梁州城的方言独具特色,再难听的话,一开口就有种莫名的喜感。
玄漠冲他礼貌地笑了笑,萧静好也对他表示友好,点了下头。
机缘相投之人?那肯不是他萧静好,他在心里肯定。
随着钟声一响,大家便聚精会神开始写,周遭静得连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这种测试,乍一听很简单,但想一个也不写错且连贯地从一写到一千,却非易事。
不管是注意力,还是定力亦或者记忆力,只要受到一点干扰,就很容易写错、写漏。
果然,才开始一刻钟,就有不少人因为写错而砸笔离场,半刻钟后又走了大半。
听
待他最后一笔落下时,场上约摸只剩下百来人,玄漠和方才飙得一口好乡音的少年也还在。
今日要收徒的禅师们只是开头露个面,为防止徇私舞弊等问题,他们实行了回避制度。
监考僧将卷纸收上去逐一检查,其间又淘汰了几个漏写的,萧静好没被淘汰,这关算是过了。
然这只是个开始,越到后面难度越大。
第二轮比试,方才一到一千的数字还是需要写,而且这次耳边多了干扰,会有僧人给他们念经。
他们不仅需要完整地写下数字,还得背出僧人所念的内容。现场人与人之间不过一桌之隔,且每个考生听的经书内容都不一样。这就意味着必须分开哪些是自已的内容,哪些是别人的。
他为自已捏了把汗,这哪是收徒弟,若能成功通过这些考验,他都可以立地成佛了。
萧静方才动笔,耳边就有经文灌入。
念的是:“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譬如旷野砂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
周遭嘈杂一片,所有经文乌央乌央混在一起,就是:“……”
他耳边像有千万只蜜蜂嗡嗡飞过,只觉从脚指根到头发丝都是乱的。
因为太投入,他脸色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落下而没有丝毫察觉。
混乱的记忆里,自已已经是个高挑的成人,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追随一人而去,看不清也看不见,他一直追,前面的人一直走,浓雾弥漫,那道身形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他痴傻地站在原地,捂着胸口问自已为什么要追,他是谁?
经文不可能念到他写完字,那样就太长了,所以他大约写到两百时,耳边终于清净下来。
可恰是这样最容易忘,果然,等所有人把后面的字数都写完时,不少人早就将金文内容忘得一干二净,只得红着脸愤愤离去。
萧静好需要背的是《严华经》最后一节里面的内容。
湛寂有一
他之所以能一五一十背出来,源于他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长处——过目不忘,且听一遍就能记得内容。
当然,这绝大部分原因取决于他们的年龄优势,这个阶段的孩童,听的记忆力远比墨写的记忆好得多。
所以在这个环节胜出的,大多在十五岁以下。
第二场测试结束,百来人又只余下十五人。
一见身旁两人还在,萧静好由衷地表示恭喜:“看来二位才是真正的高手!”
“明明自已就很厉害,还夸我们。我姓刘,家中排行老六,所以叫刘老六,这说不定以后就是同门了,多多关照。”
刘老六的乡音大致听得懂,他笑了笑,问他:“为何想出家?”
“屋头穷,家里兄弟姊妹多,养不起,我不过是来讨口饭吃罢了。”刘老六毫不避讳说道,“你嘞,又是为哪样?我看你谈吐好有文化,不像是穷苦人家,啷个想到来当和尚?”
萧静好被问住了,觉得惭愧。比起他,自已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他是因为家里穷,为了讨口饭吃;他何尝又不是……为逃避追兵,为了活命而来。
半斤八两,不说也罢。
“郎君你呢?”,他转头问玄漠。
那厢正色回道:“为了信仰!”
好有志气,跟他一比,他觉得自已是真俗。
谈话中,最后一场十五进十的考验开始了。
这次难度前所未有,除了完成前面两项外,自已还得回答出考试过程中身旁经过的人数,重复路过的人只能算一次。
一心做无数用,现场叫苦声连连,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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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光大殿内,数位禅师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出结果。
听汇报考试进程的僧人说有十五人已进入第三环节,湛空感慨道:“往年到第二个环节就基本不剩考生了,看来这届人才齐聚,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他身旁的湛明“晒”了一声,眯眼看向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湛寂,说道:“湛寂师弟,你当真不选?”
“嗯。”湛寂简单明了答道。
湛明连连咂嘴,“师弟素来不走寻常路,看不起好手好脚的,缺胳膊断腿的倒是都能入你法眼。”
湛寂抬眸瞥了他一眼
湛明打了个哆嗦,心道此人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修罗,怎么看都不像是佛门中人。
湛明后知后觉,不甘示弱道:“你你你看我也没用……不是苦大仇深摆副臭脸故作高深莫测就显得你多高尚。
你这代理主持当得可真轻松,连寺里一年一度的招新大会都不出席,成何体统!”
他出家四十多年,自认做过的善事比湛寂吃的米都多,可世人却只认他湛寂,就连师父云游,代理主持也要交给他这么个后来者,叫人如何服气?
湛寂静静坐着,对方越是火冒三丈,他越是云淡风轻。
湛明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了气得脸红耳赤、浑身发抖……
正僵持着,小僧匆匆进门,将最终的答题结果报给各位。
他说:“各位师父,十五人最后有五人通关。”
湛空笑道:”我佛慈悲,都是人才。”
小僧又递上一张宣纸,道:“淳远师兄说,这份答卷他有惑,请诸位师父再斟酌斟酌。”
淳远是这次的监考官,湛明接过卷纸,看了后大笑起来:“真不知道他前面两关是如何过的,怎会有如此不知轻重的考生,白白葬送自已。”
于是他将那份答卷随手扔去了地上。
湛空凑过去一看,蹙眉疑惑,“大饼?你确定没有拿错?他既然能过前面两关定力测试,怎么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湛寂师弟,你说说他这是何意?”,湛空不明所以,扭头问道,
因为名字被封起来了,大家都好奇这个画大饼的人是谁。
湛寂将那张纸拾起,也没看见答卷人姓名,定神想了想,简短一句:“此人我收了。”
众人惊呆!
湛明纯看笑话,“师弟果然非比寻常,多年不收徒,一收收个画大饼的,你麾下勇士具多啊!”
别人如何嘲笑,湛寂只当是蚊虫飞过,对于蚊虫的叮咬,他从不愿分心搭理。毕竟,蚊虫可以咬他,而他却不能咬它。
这时湛空似乎悟出了什么,忽然起身道:“错,我等都错了,此人有慧根,而且是大慧根!”
“什么慧根,这就是
湛寂将卷纸递给自已的徒弟淳修,问道:“你可懂?”
淳修思考再三,点头,在本了上写了句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说的乃是: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法,都是梦幻,如泡沫中的影了,如雾霭一样的不可琢磨,同时又如闪电一样快速变化。
我们不要执着它而被它束缚,须以变化的目光看待世间一切事物,冲破樊笼。
湛空问小僧,“这位考生身边可是发生了什么?”
小僧道:“那施主正聚精会神答题,忽有一位瘦骨嶙峋的孩童道从未吃过饼,想看看长什么样了。
当时在场所有考生的注意力都没被分散,只有这位考生给那位孩童画了饼。”
“荒唐,那是他缺少定力!”湛明愤愤说道。
湛空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心中有佛,并非要熟读成诵。
我想这位考生并非不会答题,他只是发现了比答题更具意义的事,放弃自已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满足孩童的诉求,看似愚钝,实则心存善念,此乃大智若愚。”
他说罢,缓缓走出大殿,“走罢,我们也去选选徒弟,不过……最有慧根的已经被湛寂师弟选去了。”
“哗众取宠的把戏罢了!”湛明禅师拂袖而去。
待所有人作鸟兽散,殿中只剩湛寂,他看了眼画得歪歪扭扭的大饼,沉思片刻,问小僧:“可知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