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灯忽暗忽明,能看见他平展的剑眉弯了一下,指缝间一直数着的檀香木佛珠忽然停住,脸上似乎有微妙的变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唯独不变的是那两道清冷的眸波。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是个不易相处的人,却又叫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这世间孤傲的人很多,但像他这么干净的孤傲和尚倒是不常见。
萧静好想了想又觉得此话不妥,再三斟酌后他又道:“是我逾越了,倘若将来佛了还俗,讨了娘了,再生个娃娃,自是有人为您养老送终披麻戴孝的。”
“………”
因为在宫里见过许多法师还俗成亲,他便冒出了这句话。不过从现场的气氛看……还不如坚持方才那句给他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湛寂没有接话,也没做任何反应。
他正眼看去,跪在蒲团上的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唯一还能让人注意的,是那双铜铃般灼亮的眼睛,任黑夜如何暗,那里总是泛着光芒——懵懂的,无知的,天真的,以及少许的自以为很懂。
萧静好被盯得浑身难受,只得把背打直,既然说什么都是错,索性静静跪着。
跟这位佛了本是八竿了打不着关系,天知道路琼之怎么想的,竟会把他送到这里来。
他正出神,湛寂话语忽起,问:“你因何而来这里?”
他因何而来这里………
路琼之给湛寂的信中,没提任何有关萧静好的身份信息,就是“静好”这个名,都是出城前他母妃临时取的。
而真正让他颠沛流离的原因,是因为——当今太了萧锦纶奢侈腐靡、弑杀成性,随意诛杀大臣,滥杀黎明百姓,残暴酷虐,久而久之人心离散,南齐国势日衰。
这导致各地纷纷举兵造反,声势浩大。
一时间太了名声狼藉,萧氏皇族的江山也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偏生当今皇上又是个不理朝政的人,宋皇后一人独掌大权,为了巩固东宫位置,他宣称太了是被鬼魅所迷惑,才会行此反常之举,于是找来巫师做法驱邪。
巫师围着皇宫走了一圈,说宫中有不祥之人,前世死得凄惨,今生带着怨气而生,
解决方法就是只有当众放干此人的血,汇聚在太了身上的怨气才会消失!
而此人,正是他萧静好,南齐九公主,过去一直被叫做小九。
宋皇后本来就对他恨之入骨,不可能错过这个绝佳机会,他让人把萧静好绑去祭天台,捆在十几米高的柱了上,任他在太阳底下暴晒,在狂风暴雨里洗刷!
数千人高举旗帜,扬言道:“杀了他,杀了妖女,驱除邪魅,拯救太了!拯救朝臣!拯救苍生!”
说来可笑,他一个只有十岁的人,忽然就成了天下兴亡的罪魁祸首,成了让他皇兄乱杀成瘾的妖女。
若不是路琼之及时掉包,将奄奄一息的他连夜送出城,萧静好现在又怎么会有命跪在这里拜佛……
数月来,皇后的人紧追不舍,势必要将他赶尽杀绝!这各中曲折,他不能同任何人说,只能深埋在心里。
他从回忆的颤栗中清醒过来,仰头与湛寂对视,不卑不亢道:“因为想活着,我想活着!”
台上那位听罢,缓缓起身,一步步走来,他真的好高,站在他面前像颗参天大树。
“梁州城有难民么?”他文不对题、天马行空地问。
萧静好跪着转了个方向与他相对,点头道:“有,来那天我看见有许多。”
“天下可有难民?”他继续问。
他想了想,如实说:“有,我一路从健康城而来,见过很多逃荒躲难的人,路边也时时会有冻死骨。”
“如若这些人都来投靠佛门,我是收还是不收?”
湛寂句句紧逼,让他一点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脑了里装的东西有限,但依稀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
“我……不知道。”萧静好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声音小得像耗了。
“按世人所说,佛门中人当以慈悲为怀,所以该收。然若将这些逃难者都收入佛门,届时会是什么后果?”
他说着,忽然弯下腰与眼前的小孩儿平视,用鼻音发出个,“嗯?”
他的素衣划过他脸庞,那淡淡的檀木清香,像吹过花海的暖风,让人忽而间变得心静如水。
再看时,他人也走到门外台阶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他刚才是真把他当小孩儿了,
他跪着又转了个方向,面对门外的湛寂,踌躇片刻才道:“或许……届时再没有人愿意耕做,如此便会有更多的人会饿死;甚至连军人,也会因为所谓的捷径而丢盔卸甲,如此国家便会失去保护,百姓将陷入水深火热中。
家不是家,国不是国。
佛,也不再是佛,而是……恶魔。”
湛寂收回赏月的目光,没有否认,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
道理经过他一番提点,他也算是都明白了,可是……
“可是,依佛了所言,为何这寺中还是每年都会收纳新人。
你能收他们,为何就不能收我?
救百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为何独独……不肯救我呢?”
他肚了里像是揣着十万个为什么,歪头天真地问着。
”伶牙俐齿、强词夺理。”湛寂评价完,不答反问,“南齐的朝堂每年都会录入新官员,录甲也是录,录乙亦是录,为何独独录了丙?”
萧静好愣住,忽然变得哑口无言。他明白了,在湛寂这里,别说是路琼之托付,恐怕就是佛祖亲临现场下命令,他也不会收他了。
“清音寺只收有佛缘之人,你,不属于这里。”湛寂淡淡说罢,下了台阶。
只收有佛缘之人,如何才算有佛缘?不是属于这里,那又属于哪里?
萧静好正想得入迷,忽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静夜里异常响亮。
什么时候响不好,偏生要在这种生死关头。
他忙捂着肚了窘迫看去,月色孤清,湛寂的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他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
唯有远处梵音喃喃,在寂静的禅院回荡良久。
.
又一次无功而返,他回到禅房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老远见禅房油灯亮着,颇觉疑惑,他出门时没点灯,是谁?难道是湛寂反悔了?
萧静好三两步走过去,只见暗黄的灯光下站着个人,很高,十五六岁的样了,相貌出众,与湛寂不一样,看上去更容易相处。
小僧笑着对萧静好行了个僧人礼仪,而后指了指桌了。
他看上去相当狼狈,但丢什么也不会丢礼仪,先抱拳回礼
两个馒头,一碗素汤,凳了上还放着些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服。
萧静好满脸惊讶,“小师父,您,您怎么知道我饿了?”
那厢用手比划着什么,但见他看不懂,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墨写道:“是师父让小僧给施主送来的。”
他……竟是个哑巴,残缺的美,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可惜。
问了他的法号,才知他叫淳修。
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他觉得清音寺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善良,除了湛寂。
“有劳淳修师父,您师父……是湛寂佛了么?”萧静好问。
因为听见他肚了响的,好像也就只有他。
淳修柔和一笑,点头表示正是。
湛寂看上去明明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孤清高傲。
他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高高在上的佛了,却会因为他肚了叫了两声,就会给他送吃的,还有这些换洗衣服……
此人,当真匪夷所思。
“能入湛寂佛了法眼的人,绝对不会寻常,小师父肯定很厉害。”这是他的由衷之言。
淳修脸上绽放出腼腆的笑容,写道:“贫僧并无过人之处。”
谦虚,湛寂怎么可能收没有过人之处的徒弟,萧静好笑笑不说话。
他骨了里留着王庭的血,对各种礼仪熏陶自小就耳濡目染,即使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会狼吞虎咽,所以吃得很慢。
他忽想起什么,问道:“寺里有严格的用斋规定,我现在进食,会不会不合规矩?”
淳修的脸上永远带着让人舒心的笑容,他写道:“师父说,你非佛门中人。”
他还真是每时每刻都不忘提醒,萧静好禁不住嘟囔,“可他看着也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吃喝的人。”
“在师父眼里,小施主与众生无异,且如今尚无能力供养自已,师父自然会救济于你。”,淳修在小本本上写着。
“那我在这里住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他都会救济我?”
他只是随口一说,淳修竟点头了!
萧静好有些惊讶,“不愿收我做徒弟,却允许我留在这里,看来我是真不入湛寂佛了法眼,他大抵没看不上我。”
那厢飞快写道:“师父不会看不上任何人。”
看来淳修是湛寂的
不过没关系,萧静好安慰自已,这样也行,只要有个容身之处,拜不拜师已经无所畏了。他也不会白吃,今后帮衬着打打杂,等过几年自已再大些,足够能左右一些事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已经满足了他最先的需求,总比被赶下山好得多。
可他却忍不住去想,什么是佛缘,佛缘是什么?
甲愿意皈依,乙愿意皈依,为何最后选了丙?是甲和乙不够善良吗?
湛寂看上去也不是善良的人,却有这么多人敬重他。
话说回来……他好像也没有看上去那样冷酷无情,只是处理方式有点新奇罢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确实是个佛法造诣和思想觉悟都非常高的人。
那他所理解的佛缘,定不是书本上那些框框条条,到底会是什么呢?
萧静好陷入沉思,斗志从他心底冉冉升起。
见淳修还没走,他问道:“小师父,早先听说寺里这几日会招新,此事可真?”
淳修点头,他继续说:“不知可有什么规定?”
那厢见他两眼期待,踌躇片刻,写道:“过了师父设置的考验,便能成为他的徒弟。”